但见杨炯身后,一员虎将应声踏步而出。
此人身高八尺开外,头戴赤缨凤翅兜鍪,身披金漆山纹麒麟铠,外罩赤红麒麟战袍,袍上金线刺绣的麒麟张牙舞爪,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往脸上看,面如淡金,眉似刷漆,一双虎目圆睁,开阖之间精光四射,杀气腾腾。站在场中,渊渟岳峙,自有一股万夫不当的威猛气概,正是麟嘉卫骑兵将军贾纯刚。
“既是‘交流’,你便去露一手,使个八分力吧。莫要让人说我们大华同某些蛮夷一般,只知逞凶斗狠,不懂礼数。”杨炯意有所指,淡笑出声。
贾纯刚拱手,声若洪钟:“王爷放心!对付此等场面,何须八分?末将只用五分力,足矣!”
这般说着,只见贾纯刚龙行虎步,来至甬道正中。
他并不去取你厮都令厮孟判的铁胎弓,只向旁伸手,一名亲兵早已递上一张其貌不扬的黑沉铁弓。
贾纯刚试了试弓弦,随即扬声道:“兄弟们!将那些草靶都撤了!于辕门正中央,立一长戟!”
“得令!”金花卫轰然应诺,动作迅捷,顷刻间将二百步内靶子撤得干干净净,只在鸿胪寺广场尽头的辕门之下,稳稳插下一杆丈二长戟,那戟头小枝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你厮都令厮孟判不明所以,见那长戟距离此处,怕不有三百五十步之遥,望去戟上小枝,直如麦芒一般细小,不由讥讽道:“大华人!你故弄什么玄虚?这般距离,你能射中那戟枝?吹牛也要有个边际!”
贾纯刚却不理他,手提铁弓,目光如电,测了测风向,沉声道:“此去辕门,足三百五十步!诸位且瞧分明,某将射出三箭,箭箭皆要穿过那戟上小枝!”
“放屁!老子就不信……”你厮都令厮孟判“信”字刚出口。
只见贾纯刚抽出一支狼牙箭,认扣填弦,弓开如秋月行天。
也不见他如何瞄准,只听得“嘣”的一声闷响,第一箭已如流星赶月,电射而出。
去势之疾,远超你厮都令厮孟判那三箭。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箭已无踪。
紧接着,贾纯刚身形疾转,竟是背对辕门,反手抽箭,弓弦再响。
第二箭破空追去,轨迹刁钻至极,发力处更是闻所未闻。
未等众人看清第二箭落点,贾纯刚竟自怀中扯出一方黑布,蒙住双眼,拈起第三箭,凭感觉拉满弓弦,吐气开声:“着!”
第三箭离弦,带着撕裂般的尖啸,直贯长空。
这三箭,前后相继,快得如同只有一箭。
众人尚未回过神来,辕门处执戟军士已高举红旗,奋力挥舞,声嘶力竭呐喊:“三箭皆中戟小枝!无一落空!”
一时间,广场死一般的寂静。
全场众人,无论是诸国使臣,还是大华官员兵士,个个目瞪口呆,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三百五十步,蒙眼反手,箭穿戟枝,这已非人力所能及,直如神技。
片刻之后,如同山洪暴发,四周侍立的所有金花卫、麟嘉卫将士,齐齐举起兵刃,跺地怒吼:
“将军威武!”
“将军威武!”
声浪排山倒海,直冲云霄,将那满城炎暑都震散了几分。
贾纯刚缓缓取下蒙眼黑布,将铁弓掷还亲兵,转身看向面如死灰、目瞪口呆的你厮都令厮孟判,沉声如铁:“塞尔柱使臣,可还要贾某,试那四百步否?”
“你……你……”你厮都令厮孟判嘴唇翕动,手指颤抖,半晌说不出一句整话,终是面皮紫涨,狠狠一跺脚,灰头土脸地返回自家座次,将那案几拍得山响。
其随从萨伊格见状,忙上前一步,递上一杯早已备好的热茶,俯身低语,声音恰能让你厮都令厮孟判听见:“大人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不过是一场射箭罢了,还有下一场角力呢!大人神力惊人,定能在下一场找回颜面,杀一杀大华的骄狂气焰!”
你厮都令厮孟判正自羞愤难当,一把夺过茶盏,也顾不得烫,咕咚咕咚一口饮尽,只觉一股热气入腹,稍解郁闷。
他环视四周,见不少使臣面上虽强忍,眼中却尽是幸灾乐祸之意,尤其那拜占庭约翰,更是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这屈辱与他这等狂傲之人,实是生平未遇,直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双目赤红如血,双拳紧握,骨节嘎巴作响。
杨炯高踞台上,将一切尽收眼底,心头冷笑不止,面上却不动声色,朗声宣布:“第一场射箭‘交流’结束!塞尔柱使臣你厮都令厮孟判,力压群雄,拔得头筹!当记第一!”
此言一出,场中先是愕然,随即爆发出阵阵压抑不住的嗤笑声。这“第一”二字,此刻听来,直是莫大的讽刺。
你厮都令厮孟判面皮由红转青,由青转黑,猛地一拍桌案,长身而起,朝杨炯大声道:“王爷!既然第二场是角力,比的是气力根基!不如就由大华将军们先定个标准,也好让我等番邦之人,知晓天朝上国的勇力,究竟到了何等境界!”
杨炯暗忖:“这厮学乖了,想后发制人,要超越我定下的标准,挽回颜面?”
杨炯此次却不再推辞,大笑道:“好!既然使节有此雅兴,那我大华便却之不恭了!毛罡何在?”
“末——将——在!”
一声暴喝,宛若平地起了个焦雷,直震得场中杯盏轻轻作响。
众人只觉眼前一暗,一尊巨灵神也似的猛将,已从杨炯身后转出,踏步上前。
但见这毛罡,身高一丈开外,腰大十围,真个是虎体熊腰,膀阔三停。头上镔铁狮子盔,身上乌锤甲,外罩一件特制的赤红麒麟战袍,那袍上麒麟,竟比贾纯刚所穿大了一号,张牙舞爪,狰狞欲活。
再往脸上看,面如黑铁,豹头环眼,狮鼻海口,一部虬髯如同钢针,根根戟张。站在那里,便似半截铁塔,又似一座肉山,端的是威风凛凛,煞气腾腾。
“诸位使节都看着呢!”杨炯笑道,“你就随便定个标准吧。记住,可千万别定得太高了!若是让人家番邦勇士连尝试都不能,失了面子,那可是不好。”
话虽如此说,杨炯那眼神却一直瞟着你厮都令厮孟判,其中的戏谑与挑衅,已是毫不掩饰。
毛罡会意,瓮声瓮气应道:“王爷放心,末将晓得轻重!”
随即转身,龙行虎步来至场中。
那里早已摆放好一系列石锁,自五十斤起,一百、二百、三百,直至最重的四百斤。
毛罡那蒲扇般的大手挨个拂过石锁,在四百斤石锁上略一停顿,摇了摇头。
众人正屏息凝神,以为他要举这最重石锁时,他却径直舍了石锁,竟然走向了一旁的巨鼎,那鼎双耳四足,遍饰饕餮纹,古拙沉重,正是前朝遗物,重逾千斤。
只见毛罡来到鼎前,并不急于发力。他先绕鼎一周,伸出巨掌,拍了拍冰凉的鼎身,发出沉闷声响。
随即,毛罡马步下沉,气沉丹田,一手扣住鼎腹底足,一手握住一只鼎耳,双臂叫力,但听那浑身铁甲叶片“哗棱棱”一阵乱响,裸露的手臂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起。
“起——!”
毛罡蓦地一声狂吼,声若巨雷炸裂,直冲九霄云外。
随着这声怒吼,他双臂猛然发力,那千斤巨鼎竟应声离地,起先尚缓,随即被他奋力一举,竟真举过了头顶。
但见毛罡双臂伸直,稳如磐石,那巨鼎在他手中,竟似轻若无物。毛罡更不迟疑,双臂托举着千斤巨鼎,在场地中央来回走了三步,每一步踏下,青石板都微微震颤。
他环眼圆睁,径直瞪向面如土色的你厮都令厮孟判,再次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虎啸:“吼——!”
啸声未落,毛罡双臂一振,将那千斤巨鼎朝着空地猛力一掷。
“轰——咔——!”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巨鼎砸落之处,铺设的厚重青石板竟应声碎裂,陷下去一个浅坑,尘土飞扬,声势骇人。
静!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非人的神力惊得魂飞魄散,你厮都令厮孟判更是吓得连连后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在席上,张大了嘴巴,眼珠几乎要瞪出眶外,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心中狂呼:“这……这还是人吗?!”
杨炯见时机已到,抚掌轻笑,目光扫向你厮都令厮孟判:“使节,我大华这标准,定得可还过得去?不知贵邦勇士,可有人愿来‘交流’一二?若觉苦难,倒也不必举鼎,但能举起那四百斤石锁,亦算难得。”
你厮都令厮孟判尚未答话,那拜占庭王子约翰早已按捺不住,出声嘲讽道:“突厥蛮子,刚才不还豪气干云,要杀一杀大华气焰么?如今大华标准已定,怎地做了缩头乌龟?莫非是怕了不成?若是怕了,趁早认输,这第二场第一,便让与我拜占庭好了!”
约翰虽自忖举不起那鼎,但料想你厮都令厮孟判更不可能,乐得落井下石。
你厮都令厮孟判本就羞愤欲死,再被约翰当众讥讽,只觉一股腥甜直冲喉头。他生平最重颜面,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当下把心一横,猛地站起,嘶声道:“谁说我怕了!区区一尊鼎,何足道哉!”
言罢,便跃出桌面,大步流星冲向场中那尊刚刚被毛罡掷下的巨鼎。
来至鼎前,方才觉其庞大沉重,阴影笼罩,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
你厮都令厮孟判咬了咬牙,学着毛罡样子,沉腰坐马,双手扣住鼎足鼎耳,深吸一口灼热空气,运起全身力气,奋力向上:“起!给老子起啊!”
你厮都令厮孟判脑门上青筋暴起如蚯蚓,面色由红转紫,再由紫转青,牙关紧咬,浑身肌肉绷紧,汗水瞬间湿透锦袍。
可那巨鼎,却如同生根一般,纹丝不动。
周围使臣起初见他气势汹汹,还真抱有一丝期待,此刻见他憋得面皮紫涨,鼎却未动分毫,那滑稽模样,与方才毛罡举重若轻形成鲜明对比,不由哄堂大笑起来。
讥讽之声,窃窃私语,如同无数钢针,刺入你厮都令厮孟判耳中。
你厮都令厮孟判听得这漫天嘲笑,急怒攻心,更觉颜面扫地。
他狂吼一声,不顾一切地再次催动全身气力,嘶声怒吼,声带都已撕裂:“给——老——子——起——!”
话音未落,只听他体内“噗”的一声闷响,似是有什么东西破裂开来。
随即,你厮都令厮孟判只觉眼前金星乱冒,胸闷欲裂,喉头一甜,“哇”的一声,一口紫黑腥血狂喷而出,足有丈余远近。
整个人更是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软软地瘫倒在地,四肢抽搐了几下,便再不动弹,只有那双鹰眼兀自圆睁着,充满了不甘与惊骇。
场中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一时都怔住了,但见那突厥使臣仰面倒在地上,双目圆睁如铜铃,唇边一抹紫黑血迹在烈日下格外刺目。
广场喧哗顿止,寂然可闻旌旗拂动之声。
热风过处,树叶旋舞数回,终坠青石,一片死寂。
优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