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抬头,看清来人是杨炯,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倏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
尤宝宝下意识地站起身,裙摆扫过石炉边的药包,几株干草散落在地上,可刚站直身子,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赌气似的坐了回去,抓起药勺胡乱搅了两下,嘴一撇,哼道:
“你倒还知道来?将两个烫手山芋扔给我,自己倒好,在外面逍遥快活,做你的甩手掌柜,我这是欠了你的不成?”
她说得虽凶,语气里却没多少怒意,反倒带着几分委屈。
杨炯见她这般模样,只觉心头一软,便走到石炉旁,挨着她坐下。
杨炯陪着笑,看着尤宝宝鼻尖上的黑炭,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将她的脸转了过来。
尤宝宝一时没反应过来,眼里满是困惑,怔怔地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
杨炯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鼻尖,动作温柔小心。那点黑炭便落在了他的指腹上,如一粒细小的木屑,转瞬便被风吹消散。
尤宝宝先是愣着,随即脸颊微微泛红,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像是染上了红霞一般。
她有些不自在地想偏头躲开,可眼角的余光瞥见杨炯的模样,却又停住了。
杨炯的眉眼本就生得周正,此刻垂着眼,神情认真,烛火映在他脸上,竟少了几分平日的锐利,多了几分温和,连眼底的细纹都显得柔软了许多。
尤宝宝看着看着,竟慢慢安定下来,任由他的手指在自己鼻尖停留,只是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指尖微微泛白,显是心湖起了波澜。
杨炯将指腹上的黑炭弹落在地上,才抬头看向尤宝宝,声音低沉而认真:“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尤宝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别过头去,目光落在潺潺的溪水上,嘴硬道:“谁要你说这些!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才被你这般差遣,又是救这个,又是治那个,连片刻清净都没有。”
杨炯自然知道她是嘴硬心软,当下便拿起她放在一旁的药勺,接过熬药的活计。
药罐里的药汁正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苦涩的药味,杨炯轻轻搅动着,一边道:“我知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之前同你说的大华皇家医学院,我已经在拟章程了,选址定在了京城西郊,那里地势开阔,又安静,适合办学。你看你是想做妇科院长,还是医学院校长?”
尤宝宝闻言,转过头来,眼里闪过一丝好奇,却又很快掩饰过去,摆摆手,随口道:“你安排便好,我都可以!”
杨炯点头,思索一阵,知道她素来不喜繁琐的行政事务,只爱钻研医术,当下便笑道:“那我便替你做主了!就妇科院长吧,你在妇科一道上的本事,京城里没人能比。再给你挂个副校长的名,以后行事也方便些。校长平日里要管招生、经费、课程安排,琐事太多,你定是不喜欢的。”
“嗯!听你的!”尤宝宝这次倒是没有反嘴,乖乖应了一声,只是眼神又飘向了旁边的木屋,眉间拢着一丝愁绪,显是有心事。
杨炯见她这般模样,只当是她在这山里待久了,憋闷得慌,当下便提议道:“过几日,我要去辽国一趟,商议边境互市等杂事。
索性你现在也无事,陪我走一趟呗?辽国的大草原,这个时节正是好看,绿草如茵,遍地野花,你还没见过吧?正好带你去散散心。”
尤宝宝闻言,眼中先是一亮,随即又沉了下去:“怎么?路上有人要害你?需得我去保护你?”
杨炯忍不住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你这小丫头,满脑子都是这些。哪里有人要害我?不过是见你这些日子心事重重,想带你出去走走罢了。你自小在江南长大,还没见过北方的草原,去看看也好。”
尤宝宝听了,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又落在那两座木屋上,语气里满是疲惫:“你误会了,我不是憋闷,是在想后面那两位的治疗问题。她们俩的伤势,比我想象的还要重。”
杨炯心中一沉,回头看了眼那两座木屋,窗户里透着微弱的烛火,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忍不住问道:“不是说你都将两人救活了吗?怎么还这般棘手?”
尤宝宝这才直起身,将药罐里的药汁倒进一个白瓷碗里,动作慢了几分,显是连日来熬药照料,早已累得疲倦。
她一边用布巾裹住碗底,一边道:“王浅予那日是后脑着地,虽捡回一条命,却伤了脑络。正所谓‘脑为髓海,主神明’,她这是瘀血内停,阻塞清窍,所以时常头痛欲裂,发作起来便神志不清,连人都认不得。
我用了桃仁、红花、川芎这些活血化瘀的药,也只能暂时缓解,治不了根。”
她顿了顿,又看向另一间木屋,语气愈发沉重:“崔穆清孩子没保住,双腿胫骨骨折,复位后虽能慢慢愈合,可她五脏六腑也受了震荡,气滞血瘀,脾胃虚弱得厉害,连一碗药都喝不下。
我用了补中益气汤、归脾汤,想帮她补补气血,可她至今卧床不起,连一句话都没说过,眼神空洞得很,像是丢了魂似的,怕是心脉大损!”
杨炯听了,忍不住长叹一声,靠在石凳上,望着头顶的夜空。
夜色深沉,繁星点点,可他心中却一片沉重。
王浅予与崔穆清,一个是太子妃,一个是齐王妃,本该是享尽荣华的女子,却因皇权争斗落得这般下场。
他与齐王是好兄弟,对齐王妃崔穆清多了几分顾念;与王浅予多是利益交换,可二人素无愁怨,却也不忍见她受苦。
如今两人都没了孩子,更没了成为皇太后的可能,却仍被困在这仇恨里,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开这死局。
正思忖间,忽然从身后的木屋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划破了夜的寂静:“疼呀!疼死我了!给我鸦片!快……快给我鸦片!”
这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几分熟悉的尖利,正是王浅予!
杨炯心中一紧,猛地站起身,快步冲向那间木屋,一把推开了房门。
屋内烛火摇曳,光线昏暗。
杨炯刚进门,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僵在原地。
只见王浅予正趴在地上,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沾着尘土和汗渍,几缕黏在脸颊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往日里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庞,此刻毫无血色,嘴唇干裂得起了皮,鼻涕眼泪混在一起,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的双手紧紧抱着脑袋,指甲深深嵌进头皮里,留下几道血痕。身子不停地在地上翻滚,撞得床腿“咚咚”作响,连身上盖的薄被都被踢到了一边,露出的手臂上满是淤青。
那双曾经满是精明和阴鸷的眼睛,此刻一片浑浊,像是蒙了一层雾,没有半点神采,只死死地盯着门口,嘴里反反复复喊着:“疼呀!给我鸦片!快……快给我鸦片!”
杨炯站在门口,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他怎么也没想到,曾经骄傲自负、不可一世的太原王氏嫡女,曾经母仪天下的太子妃,如今竟会变成这般模样。
烛火在风中跳动,映得王浅予的身影忽明忽暗,她的喊叫声还在继续,凄厉得像是濒死的野兽,在狭小的木屋里回荡,刺得杨炯耳膜生疼。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想起去年在掖庭初见时,她身着华服,眼神锐利,说起话来条理清晰,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不过一年光景,竟已物是人非,判若两人。
杨炯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门框,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震惊,惋惜,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他知道,王浅予变成这样,虽有她自己性格的原因,可也与这场夺嫡之争脱不了干系。
而杨炯,作为这场争斗的参与者,又何尝能置身事外?
屋内的喊叫声还在继续,杨炯却久久没有动作,只是站在门口,望着地上翻滚的王浅予,眼神复杂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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