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杨炯将李溟、李淽送回城东的蛋糕店时,暮云已收尽了残阳,天边只余下一抹淡淡的绯红。
店内烛火已燃起,映得玻璃窗上的糖霜花纹愈发晶莹,李淽忙在一旁收拾着剩余的糕点,见杨炯立在门口,便笑着递过一块刚出炉的桂花糕:“尝尝这个,今日新添的方子,加了些蜜渍桂花,甜而不腻。”
杨炯接过糕点,指尖触到温热的油纸,鼻尖萦绕着清甜的桂香,心中竟生出几分难得的安稳。
他与李淽聚少离多,可这佳人却一心一意为自己着想,这般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倒让也让他憧憬起来以后同李淽那相互扶持的安乐日子。
当下便坐了下来,李淽却似是打开了话匣子,笑着朝杨炯说着些日后的生计,她已盘算着在京城多开几家分店云云。
李溟听得认真,不时提上几句意见,倒也是其乐融融。
李溟坐在一旁,小口吃着蛋糕,见杨炯看向门外,疑惑道:“你有事?还是跟我姐妹在一起……”
话未说完,便被李淽轻轻拉了拉衣袖,李淽朝她使了个眼色,又转向杨炯,笑道:“你若有事,尽管去忙!我会好好打理店铺,不让你分心。只是你也要多顾着自己,别总为旁人的事劳心费神。”
杨炯心中一暖,知道李淽是怕他为难。
他口中应着“我省得”,指尖却不自觉地摩挲着糕点的油纸,思绪早已飘到了青龙寺。
那里现在正住着王浅予与崔穆清,两个曾在掖庭相识、如今却因夺嫡之争反目成仇的女子,也是他心头难解的结。
去年他尚是掖庭推官,每日对着各地送来的秀女名册写评语,王浅予的明艳锐利、崔穆清的端庄沉静,都还历历在目。
那时谁能想到,不过一年光景,太子、齐王相继殒命,她们一个成了丧子的孤妃,一个成了失势的遗孀,最后竟在高塔之上拼得两败俱伤。
这般思忖着,窗外的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街面上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杨炯知道时间不早,当即起身告辞,李淽送至门口,低声道:“路上注意安全!有空儿常来!我做好蛋糕等你!”
杨炯点头应了,转身融入夜色之中。
长安夜市素称繁闹,五月末的夜,暑气刚褪了些,风里还带着榴花的甜香,早把街面烘得暖融融的。
绸缎庄檐下纱灯亮着,架上雪色纱罗、水绿绫衫都是当令夏衣,伙计指尖拂过料子,软得似流云;隔壁食肆敞着窗,飘出冰镇梅汤的清冽气,碗沿凝着细珠,引得人驻足。
往来人也活泛:小娘子鬓簪榴花,团扇轻摇,说前头果子铺新到了荔枝脯;市井夫妇提竹篮,盛着青箬裹的樱桃,脚步慢悠悠的。挑担小贩吆喝“冰镇酸梅汤哟”,脆声混着酒楼丝竹,满街都是活气。
青石板映着灯火,衬着墙根新插的蒲艾,像撒了碎金的绿毯。更夫梆子“咚”地响了声,混在热闹里倒成了趣致点缀。
远远瞧去,灯火裹着榴香,把长安夜烘得热腾腾的,活似一帧浸了夏意的画,满眼都是烟火气。
杨炯穿街过巷,避开了几条热闹的主街,专挑僻静的小巷走,他深知自己如今身份特殊,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若是行踪泄露,怕是又要惹出是非。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前方终于现出一片青灰色的寺墙,正是青龙寺。
杨炯走到山门前,刚要抬手叩门,门后便倏地窜出一道黑影,玄色劲装,腰佩短刃,脸上蒙着半幅黑巾,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见是杨炯,才松了口气,拱手低语:“少爷!”
杨炯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山门两侧的暗处。
只见左侧的老槐树上伏着一人,右侧的石狮子后隐着半截弩箭,明暗哨搭配得恰到好处,显然是经过精心布置。
他心中稍安,问道:“尤姑娘在哪?带我去!”
那摘星卫应了声“是”,转身在前引路,脚步轻得像猫,只在青石山道上留下一点极淡的痕迹。
杨炯紧随其后,刚踏入山门,便觉一阵清风吹来,带着竹影的凉意与花香的甜润。
原来这山道两侧,竟种满了翠竹,五月末的竹子正是茂盛之时,竿竿挺拔,竹叶密匝,风一吹过,便发出“沙沙”的轻响。
竹丛间每隔几步,便挂着一盏灯幢,青布为罩,烛火在罩内跳动,映得竹影在山道上忽明忽暗,倒有几分朦胧的意趣。
走着走着,竹丛中又夹杂了几株高大的降龙木,树干粗壮,枝繁叶茂,枝头开着细碎的白花,似雪缀枝头,又似繁星点点。
那白花在昏黄的灯火里若隐若现,风过处,一缕清苦中带甜的香气漫过来,沁人心脾。
杨炯深吸一口气,只觉连日来的疲惫都消散了几分,他看着眼前的景致,忽然想起去年在掖庭时,初见王浅予和崔穆清时候的模样,二人皆出身世家,本可富贵一生,却入了天家这是非窝,最后在这夺嫡之争中耗尽了所有,落得个九死一生的下场,直叫人唏嘘。
这般想着,脚下的山道渐渐陡了起来,到了半山腰,两侧的竹林便少了,换成了一片苍翠的松柏。
松针如剑,柏叶如鳞,遮天蔽日,将山道笼罩在一片浓荫之中。
杨炯目光如炬,瞥见松影里一闪而过的玄色衣角,石缝后露出的弩箭尖儿泛着冷光,甚至在不远处的崖边,还藏着一个手持望远镜的卫士,这摘星卫的防备,竟比他府中还要严密。
他心中暗叹,杨文和虽是他父亲,却也深知王浅予与崔穆清的分量,若这二人再出来搅风搅雨,怕是又要掀起一场风波。
又走了约莫半炷香的工夫,前方忽然现出一片篱笆,青竹为骨,疏疏落落,绕着两椽木屋。
木屋靠着山麓而建,屋顶覆着青瓦,檐下挂着几个风干的草药束,旁侧一条溪水潺潺流过,溪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石上青苔斑驳,时有蛙鸣几声,伴着风吹树叶的“簌簌”声,倒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趣。
只是周遭隐现的暗哨,拆了这份清净,让人想起这世外桃源背后,仍是逃不开的纷争。
杨炯示意那摘星卫退下,摘星卫躬身应了,转身隐入松林中。
随后,杨炯缓步走向院子,刚到篱笆边,便见木屋前的石炉旁,坐着一个身穿杏黄长袍的女子,正低头熬药。
那女子不是尤宝宝还能是谁?
想她作为江南尤氏的嫡女,自幼承袭家学,少年便有“神医”之名,若不是被杨炯“缠”上,此刻怕是早已在江南开设医馆,救死扶伤,享尽盛名。
杨炯放轻脚步,走到近前,借着石炉边的烛火细细打量。
只见尤宝宝眉如青山,眼似秋水,肌肤胜雪,此刻鬓边沾了几缕碎发,鼻尖上还沾着一点黑炭,更添几分俏皮。
她一手执着药勺,轻轻搅动药罐里的黑褐色药汁,眼神却有些放空,药勺停在罐口,竟忘了倒药渣,连杨炯走到身边都未察觉。
杨炯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愧疚。
往日里这尤宝宝,活脱脱一个娇憨小丫头,一点小事便能逗得她柳眉倒竖,嚷嚷着“你这登徒子,竟敢戏耍于我”,那时他只当她是江南富贵堆里养出的娇小姐,爱闹脾气,倒忘了她自幼便在药庐中长大,见惯了生离死别,却仍保有一份赤子之心。
如今她被自己“拘”在此处,每日照料两个“麻烦”,连出门散心的机会都没有,倒像是把一只爱唱爱跳的百灵鸟,关进了笼子里。
“宝宝。”杨炯轻声唤了一句。
尤宝宝身子一震,手里的药勺“当啷”一声落在药罐边,发出清脆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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