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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杨炯僵在门口,看着地上翻滚的女子,只觉心口像是被什么重物压着,连呼吸都滞了半分。
这哪里还是去年掖庭里见过的太原王氏嫡女?
彼时她身着石青撒花袄裙,鬓边斜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说起话来条理分明,眼神里满是对太子妃之位的笃定,便是偶有笑意,也带着世家女的矜贵。
可如今,她头发如枯草般覆在脸上,额间的血痕混着汗污凝成黑褐色,往日里绣着缠枝莲的月白罗裙,此刻沾满了尘土与药渍,连裙摆都撕裂了几道口子,露出的小腿上还带着青紫的磕碰伤。
“疼……疼死我了……”王浅予的喊叫声陡然拔高,双手死死抱着脑袋,指甲深深嵌进头皮,留下几道鲜红的血印。
她身子在地上拧成一团,后背拱得像只受了伤的猫,撞得床腿“咚咚”作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着格外刺耳。
杨炯正怔忪间,忽闻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裙裾扫过阶前药渣的细碎声响,尤宝宝提着药箱跌撞进来。
“这……这是毒瘾和头疾一起犯了!”尤宝宝一进门,手指便去解药箱的铜扣。
杨炯猛地回过神,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拧眉道:“我将鸦片交给你,是让你提炼吗啡救急,你怎的给她用这个?”
尤宝宝被他抓得一僵,转头看向地上的王浅予,眼眶微微泛红,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力:“你不懂医理,哪里知道她这病的厉害?脑络受损如断弦难续,寻常的桃仁红花汤不过是隔靴搔痒,她这疼是钻心刺骨的,若不用鸦片镇着,怕是能疼得撞墙而死!”
话音未落,地上的王浅予突然像疯兽般暴起,双眸赤红如血,死死盯着尤宝宝手中的药箱,手脚并用地扑过来,指甲尖尖如钩,似要将人撕碎。
杨炯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将尤宝宝护在身后,自己则是迎了上去。
只听“咚”的一声,王浅予一头撞进他怀里,力道之大竟让杨炯踉跄了半步。
王浅予在杨炯怀中疯狂挣扎,脑袋不断蹭着他的衣襟,嘴里反反复复喊着:“给我……快给我……鸦片……”
杨炯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只觉她轻得像片羽毛,可挣扎起来的力气却大得惊人,滚烫的呼吸喷在他脖颈间,带着一股混杂着药味与汗味的酸腐气,哪里有一丝一毫的世家小姐的贵气。
杨炯伸手托住王浅予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这张脸早已没了往日的明艳,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得起了一层白皮,嘴角还挂着涎水,一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此刻浑浊得像蒙了一层雾,只有在提到“鸦片”二字时,才会闪过一丝病态的光亮。
“你给我冷静点!”杨炯心中憋闷得厉害,忍不住低吼出声,那声音里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怒意,在屋内震得烛火又是一阵摇晃。
王浅予被这声吼惊得顿了顿,挣扎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她眨了眨眼,浑浊的眼眸中似有微光闪动,待看清眼前人的面容,那双眼睛突然凝住了,像是认了许久才认出是杨炯。
王浅予颤抖着伸出手,死死抓住杨炯的胳膊,手背青筋暴起,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半天才挤出几个破碎的字:“杨炯……我……我……”
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有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砸在杨炯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头一缩。
往日里,王浅予何时这般柔弱过?便是在掖庭推选秀女时,她言辞何等犀利,气质何等锋芒!便是成为太子妃后,面对后宫的明争暗斗,她也能稳坐钓鱼台,将一切掌控在手中。
可如今,王浅予像个迷路的孩子,抓住杨炯这一点依靠便不肯放手,眼神里满是屈辱和脆弱,连哭泣都不敢大声。
杨炯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想起她出身太原王氏,自小便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何曾受过这般屈辱?
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于她而言,怕是比死还难受。
果然,王浅予的泪水突然止住了,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冷光。
王浅予猛地伸手抱住杨炯的脖子,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杨炯,给我个痛快!我不想这么活着……我宁愿死,也不要像现在这样,连点尊严都无!”
杨炯心中一震,下意识地摇头:“你少说胡话!这病又不是治不好,鸦片成瘾虽难戒,但只要你有毅力,总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王浅予的眼眸突然一缩,像是被什么剧痛击中,双手猛地松开杨炯,重重地摔在地上。
王浅予蜷缩成一团,额头不断撞击着冰冷的地面,“咚咚”的声响听得人心头发紧,嘴里又开始嘶吼起来:“疼!好疼!给我鸦片!杀了我!快杀了我!”
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混着泪水与涎水,整个人像极了一只濒死的野兽,在地上胡乱挣扎着,连身上的衣服都被蹭得破烂不堪。
杨炯站在一旁,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
前世他在历史书上见过鸦片战争的记载,也看过禁毒宣传片,可那些都远不及眼前的景象来得冲击。
杨炯还记得去年在掖庭假山后,王浅予面对自己的威胁,那时的她何等骄傲,何等盛气凌人,可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不免让人唏嘘。
杨炯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尤宝宝,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就不能再想想别的药,帮她缓解一下痛苦?”
尤宝宝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银盒,打开后里面是深褐色的鸦片膏,又拿出一支自制的烟枪,将鸦片膏轻轻挑了一点,放在烟枪的斗上,点燃了火。
“我已经试过所有能用的方子了,她这脑络受损是根本,寻常汤药根本没用,只能靠鸦片暂时镇住疼痛。”尤宝宝说着,便将点燃的烟枪递向王浅予。
王浅予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扑过去,一把夺过烟枪,迫不及待地凑到唇边。
她猛吸了一口,烟雾顺着她的喉咙滑下去,原本扭曲的脸瞬间舒展开来,露出一丝诡异的满足感,连那凄厉的喊叫都停了下来。
王浅予靠在床腿上,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眼神里满是迷醉,可嘴角却还残留着未干的泪水,那模样既狼狈又可怜。
杨炯看着她这副样子,心中五味杂陈。
这鸦片本是王府的商队在南疆发现,他原本想着从中提炼出吗啡,用于日后战场上的伤员救治,甚至还想过将鸦片运往英格兰,让那些洋人也尝尝被毒品侵害的滋味,可他万万没想到,第一个被鸦片戕害的,竟然是昔日相识的王浅予。
正思忖间,忽闻门后传来一阵“嘿嘿嘿”的笑声,那笑声尖锐又刺耳,像是破风箱在拉动,听得人头皮发麻。
杨炯猛地回头,只见门框的阴影处,缓缓探出一只手来。
那手苍白得近乎透明,骨节凸起,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土,指腹上满是干裂的纹路,一看便知是许久未曾好好保养。
紧接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从门后爬了出来,正是崔穆清。
杨炯愣在原地,几乎认不出她。
昔日的崔穆清是清河崔氏的嫡女,身姿丰腴,面容端庄,便是成为齐王妃后,也总是一身素雅的衣裳,举手投足间满是大家闺秀的温婉。
可如今,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身上的浅粉色襦裙早已破损,甚至还沾着不少药渍,头发像乱草般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赤红的眼睛。
那双眼眸亮得吓人,里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浓得化不开的仇恨,她死死地盯着屋内的王浅予,嘴角还挂着一抹渗人的狞笑。
“你……你的腿伤还没好,怎么能下床走动?”杨炯连忙上前,想要将她扶起来,却没想到崔穆清猛地一挣,躲开了他的手。
崔穆清趴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往前爬,动作缓慢却坚定,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王浅予,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积蓄着力量,要扑上去将对方撕碎。
杨炯心中一惊,刚想伸手去拦,却见崔穆清猛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支磨得尖利的银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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