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淽将“切磋武艺”四字说得意味深长,揶揄之意明显。
李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想起前些时日的绝望与冲动,以及五姐的维护之恩,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羞愧,那脸色红白交错,当真如同开了染坊一般。
李淽见她已是羞窘难当,便也不再穷追猛打,只伸出纤指,轻轻点了点李溟的额头,笑嗔道:“罢了罢了,女儿家的心事,原也难猜。只是这‘死而复生’的人,火气倒比生前还旺些,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说罢,她自己先撑不住,以袖掩口,咯咯轻笑起来,笑声如风摇银铃,在山间清脆回荡。
杨炯见李溟被李淽调侃得几乎要钻地缝,心下又是好笑又是不忍,忙轻咳一声,岔开话头:“往事不可追,你……今后有何打算?”
李溟如蒙大赦,立刻抬头接口,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事已至此,京城已无我立锥之地。想来……也只能重回南疆,执掌朱雀卫了。”
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杨炯听了,却是微微皱眉,沉吟道:“此路怕是不通。你于军前自刎,众目睽睽,三军皆见。即便南疆军中多是你旧部,可信赖,但你若骤然再现身,如何向朝廷、向天下人解释?必然惹来无数猜疑与风波,于你、于大局,皆非善策。”
李溟一时默然。她何尝不知此理?只是除了朱雀卫,她竟不知自己还能去往何处。
半晌,她才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迷茫与认命:“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杨炯目光投向远处苍茫山色,思索片刻,方缓缓道:“原定的金蝉脱壳之计,仍可施行。你悄然返回南疆,自己寻个恰当的时机,‘病故’也好,‘意外’身亡也罢,总之,要让‘李溟’这个人,彻底从这世上消失。
之后,你便挑选一批绝对忠诚的心腹精锐,脱离朱雀卫,潜入孔雀帝国境内。”
杨炯顿了顿,语气转为郑重,“届时,我会以秘密渠道,陆续为你提供粮草辎重,以及最新式的火器支援。切记,孔雀帝国内部教派林立,纷争不断,我们无需费力去调和理顺,更不必令其彻底臣服、纳土归疆。我们的目标,是夺取恒河以北的丰腴之地,尤其是那开伯尔山口,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牢牢掌控在我们手中!”
李溟闻言,凤眸中闪过一丝锐光:“你的意思,是让我冒充孔雀帝国之人,在其境内搅动风云?”
杨炯摇头:“倒也未必非要冒充某一特定族裔。那里民族繁杂,你可视情况便宜行事,或伪装商队,或假托流亡贵族,甚至自立山头皆可。
关键在于,要圆好你这个‘身份’的来历,莫要引人疑心,尤其是要避开以前相熟之人。”
李溟微微颔首。她本是聪慧果决之人,一经点拨,便知此事虽险,却是一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出路,而且海阔天空,任她驰骋。
想到那曾与她多次交手的孔雀帝国,以及更西方广袤未知的天地,她骨子里那份属于将领的冒险与征服欲不禁被点燃。
朱雀卫虽是她心血,但既已交还朝廷,且自己已是“已死”之身,倒也无需过多留恋。经此一番生死跌宕,她心境亦变,确如杨炯所言,该为自己活上一回了。
心念既定,李溟那敏锐的军事嗅觉立刻捕捉到杨炯战略布局中的关键,蹙眉问道:“那开伯尔山口……竟如此重要?值得你特别点出,甚至连孔雀帝国广袤国土都可舍弃?”
“重要,非比寻常的重要!”杨炯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直视李溟,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开伯尔山口,乃是南疆通往西方世界的咽喉锁钥,是我大华未来反制塞尔柱突厥东进的战略要冲!我早已遣人暗中探明路径舆图,你到之后,首要任务便是经营此地,将其打造成一座永不陷落的堡垒!”
李溟眉头蹙得更紧:“你断定我们终会与塞尔柱突厥兵戎相见?可据我所知,塞尔柱的主力正倾注于西线,正与那拜占庭帝国缠斗不休呀。”
杨炯抬起头,望向山下翻涌的云海,眼神变得幽深而冷冽:“你不谙宗教之事。塞尔柱突厥素有一句古训‘一手《古兰经》,一手宝剑,便可征服世界’。如今其大举进攻拜占庭,一旦腾出手来,绝对会对我大华动手!”
“哼!好大的口气!”李溟天性傲岸,从不轻易服人,闻言嗤之以鼻,凤眸中满是不屑与战意。
杨炯却并无轻视之意,肃然道:“切莫小觑了他们!待你重返南疆,我会命人将我搜集整理的,关于西方诸国,尤其是塞尔柱与拜占庭的详尽情报,悉数送至你手。
你需潜心研读,知己知彼。
我大华如今虽以休养生息、稳固内政为主,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遑论他人始终对我富饶土地虎视眈眈。
因此,你的存在,便是一步暗棋!
一旦塞尔柱突厥在西线对拜占庭的攻势过于顺利,或其派驻东方的军团试图染指西域,打通东进之路,你便可利刃出鞘,从其柔软的后腹给予狠狠一击!
眼下,最好的局面便是让塞尔柱与拜占庭这两头猛虎持续缠斗,彼此消耗,我等只需稳坐钓台,静观其变即可。”
李溟凝神静听,只觉杨炯虽身处京城,目光却已投射至万里之外的广阔棋局,其谋略之深远,气魄之宏大,远超寻常朝臣将领。
她看着杨炯侃侃而谈时那自信从容、挥斥方遒的神采,那俊朗侧脸在阳光下轮廓分明,一时竟看得有些痴了。
直到杨炯察觉她的目光,转头望来,四目相对,李溟才猛地惊醒,慌忙别开视线,假意轻咳一声以掩饰失态,强自镇定地续上话题:“我……我仔细研看过你令人绘制、颁行兵部的那幅《坤舆万国全图》,其上山川形势,历历在目。你……既有如此雄心,难道就未曾起过那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志?”
杨炯闻言,不由朗声大笑,笑声豪迈,惊起林间宿鸟。
他收住笑,目光清亮而坚定,认真道:“征服世界,路有万千。跑马圈地,徒耗国力民力,乃是最为愚笨之法。
我所求者,非是虚妄的疆域之广,而是令举世之财富、物产、才智,皆能为我大华所用,滋养我亿兆黎民。
若因盲目扩张而导致政令不通,治理维艰,反成拖累,岂非本末倒置?”
言及此处,杨炯胸中豪情激荡,望着眼前壮丽山河,声音不由提高,慨然道:“你们看着吧!未来之天下,必是海权之天下!谁能驾驭鲸波,掌控浩瀚大洋,谁便能扼住陆地之咽喉,执掌财富之流向!我杨炯必会开创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煌煌盛世!”
这番掷地有声的誓言,如同洪钟大吕,在山谷间回荡。
李淽听得心潮起伏,情不自禁地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握住杨炯的手,仰起那张娴静绝美的脸,眸中满是信赖与柔情:“我信你!”
一旁的李溟,亦觉心胸豁然,先前种种纠结、怨愤、失落,在这宏大蓝图面前,仿佛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一股久违的豪情与干劲充盈心间,她猛地抬起头,银发在风中飞扬,凤眸璀璨如星,声音清越而坚定:“我帮你!这开伯尔山口,我定为你守住!那西方强虏,若敢东窥,必叫他有来无回!”
杨炯见她重振精神,英气勃发,心中自是欢喜。
当下三人立于栖霞山半腰处,但见日正当空,云影天光交相辉映,俯瞰城中街巷、郊野川流,皆清晰可辨,历历如在掌中。
突然,松涛骤起,山风猎猎,拂得三人衣袖翻飞。
杨炯心潮澎湃,振衣而起:“诸事既备,来日天地广阔,正可任我辈纵横。”
李溟应声相合,声如金玉相击:“开创盛世,正在吾辈掌中。”
惟李淽含笑不语,凝眸远眺,目送流云掠过青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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