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他的头轻轻按在自己的肩头,用手一遍遍地、极其轻柔地抚过他紧绷的脊背,就像很多很多年前,那个还不懂得隐藏情绪、会因为练武受伤或是被父亲责罚而委屈难过的小司马懿少爷,总是会跑到她这里,被她这样搂在怀里,轻声安抚,直到他平静下来,或是沉沉睡去。
时光仿佛再次重叠。
只是,当年那个还会在她怀中寻求安慰的孩童,如今已经成长为顶天立地(哪怕是行走在黑暗之中)的男子。
他肩头承载的,也不再是小小的委屈,而是整个家族的冤屈与血债,那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甄姬没有说话。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无法表达她内心深处的情感。
她只是用自己温暖的怀抱,用这无声的、却胜过千言万语的安抚动作,告诉他:阿宓在这里。
无论你背负着什么,无论前路多么黑暗,至少在此刻,你可以暂时卸下那沉重的盔甲,不必独自面对那噬骨的寒冷与悲伤。
月光下,赤红的蛇笛与幽暗的黑镰静静地躺在一边,它们是历史的见证者,诉说着过往的惨烈与悲壮。
而相拥的两人,一个冰冷坚硬如铁,历经岁月的磨砺,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前行;一个温柔包容如水,用她的温暖与关怀,为对方带来一丝慰藉。
时光在静谧的抚慰中无声滑过,不知历经了几多春秋,或许是因为察觉到怀中之人紧绷的脊背悄然松懈了一丝,又或许是因为那汹涌的悲恸终于寻得了宣泄的出口,甄姬这才缓缓地、带着无尽的温柔与眷恋,主动松开了环抱着司马懿的双臂。
她轻轻向后退开一小步,抬起那双如冰晶般澄澈的蓝眸,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司马懿。
那目光里,没有丝毫的审视与探寻,唯有满得几乎要溢出的、深沉如海的心疼与怜惜。
她凝视着他依旧冷峻却难掩疲惫与痛楚的眉眼,仿佛想要穿透这副坚硬的躯壳,去抚慰他那个饱经创伤、千疮百孔的灵魂。
随后,她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了司马懿依旧紧握在手中的那支赤红色蛇笛——“梦魇蜕生”之上。
那抹赤红,妖异而悲伤,如同燃烧的火焰,又似凝固的鲜血,瞬间勾起了甄姬心底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温暖和煦的午后,司马家族的花园里,百花争艳,五彩斑斓,宛如一幅绚丽的画卷。
风华绝代的司马夫人,便在这生机盎然的景致中,手持这支赤笛,置于唇边。
她吹奏的并非激昂澎湃、振奋人心的曲调,也不是哀婉凄切、催人泪下的旋律,而是一段空灵悠远、仿佛能与天地共鸣、与自然合拍的乐章。
那一刻,司马夫人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圣洁而神秘的光晕,宛如从天而降的神女,气质超凡脱俗,却又带着一种包容万物、温暖人心的温柔。
年幼的甄姬,当时只是被司马家收养不久、尚且惶惑不安、如惊弓之鸟般的孤女,就那样躲在廊柱后面,痴痴地看着,静静地听着,彻底被那身影、那笛音所深深迷住,仿佛看到了传说中降临人间的神女,心中满是敬畏与向往。
自那以后,司马夫人待她极好,视如己出,从未因她并非亲生而有半分薄待。
她不仅悉心教导甄姬礼仪诗书,让她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孤女逐渐成长为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女子,更是将府中诸多事务,尤其是照顾年纪尚幼、性情已初显孤僻的司马懿的重任,放心地交托到她的手上。
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温暖,对于当时孤苦无依、如浮萍般漂泊的甄姬而言,无异于暗夜中的灯塔,为她指引着前行的方向;寒冬里的暖阳,给予她无尽的温暖与慰藉。
在甄姬心中,司马夫人就是她的母亲,是她在这冰冷世间感受到的第一份、也是最厚重的一份温情。
若非司马夫人仁善慈悲,收养了当时流落街头、奄奄一息、如风中残烛般的她,她甄宓,恐怕早已化作了这乱世烽烟之下、无人问津的一堆白骨,哪还有今日的种种际遇与故事?
思绪如汹涌的潮水般涌来,带着无尽的怀念与深深的遗憾。
甄姬沉重地、几乎是从肺腑深处叹出一口气。
那叹息声中,充满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巨大悲伤与无力感,仿佛是一声穿越时空的哀鸣,诉说着她内心深处的痛苦与愧疚。
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司马夫人的收养之恩,没来得及让她看到自己长大成人、亭亭玉立的模样,没来得及为她奉上一杯暖茶、尽一份孝心,那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便如恶魔般残忍地夺走了一切,让她的世界瞬间崩塌。
如今,故人已逝,唯有这支笛子,成为了连接过往那短暂温暖岁月与冰冷现实之间的唯一实物纽带,宛如一座跨越时空的桥梁,承载着她对司马夫人深深的思念与无尽的眷恋。
甄姬的目光,近乎贪婪地流连在那支赤笛之上。
冰蓝色的眼眸中,氤氲起了朦胧的水汽,仿佛是两汪清澈的湖水,泛起了层层涟漪,那是对逝去慈母最深切的思念,如潮水般汹涌澎湃。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手,纤白的手指微微蜷缩,又缓缓伸开,仿佛想要触碰那支笛子,却又怕惊扰了这份沉重的回忆,如同怕惊醒一个美好的梦境。
她的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似乎想开口恳求司马懿,能否让她……再仔细看一看,摸一摸母亲的遗物,以慰藉这二十多年来的刻骨思念。
那思念,如藤蔓般缠绕在她的心头,越勒越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然而,话语到了嘴边,却又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深知这支笛子对司马懿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母亲的遗物,更是血海深仇的见证,是司马懿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
她不忍心再加深他此刻的痛苦,如同不忍心在已经破碎的心上再插上一把刀。
然而,她这细微至极的、充满渴望与挣扎的动作和眼神,又如何能逃过司马懿那双洞察入微、犹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根本不需要甄姬开口乞求。
就在甄姬的手悬在半空,内心挣扎不已、如同在狂风暴雨中飘摇的小船时,司马懿已经毫不犹豫地、几乎是带着一种郑重的托付,将手中那支冰冷而沉重的赤红色蛇笛,轻轻放在了甄姬微微颤抖的掌心之中。
那动作,轻柔而坚定,仿佛是在传递一份无比珍贵的信任与情感。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或不舍。
那是一种超越言语的信任,是一种对共同记忆的认可,更是对甄姬与母亲之间那份深厚情感的无声尊重。
他明白,这支笛子,不仅仅属于他,也属于曾将它视若珍宝的母亲,属于同样将母亲深深铭刻在心中的阿宓。
赤笛入手,那熟悉的、略带温凉的触感传来,甄姬的眼泪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无声地滑落她光滑的脸颊。
那泪水,饱含着她对司马夫人的思念与感激,也蕴含着她对过去的怀念与不舍。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笛子,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也是捧着她那再也回不去的、充满阳光与母爱的年少时光。
那时光,如同一幅美丽的画卷,永远定格在她的心中,成为她生命中最温暖、最珍贵的回忆。
这看似轻描淡写的递出动作,实则承载着千钧之重的深意。
要知道,那支名为“梦魇蜕生”的赤蛇笛,于司马懿而言,早已超越了寻常传家宝的范畴。
它是母亲遗留于世的最后烙印,是那场血雨腥风中不灭的冰冷见证,更是他灵魂深处不可触碰的逆鳞与禁地。
即便面对大乔——那位他亲口承认“两情相悦”、倾注了罕见柔情的女子,他也只允许她远远观望,知晓其存在,却从未让她亲手触碰分毫。
那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守护,既是对笛子所承载的沉重过往的隔离,也是不愿让那份黑暗与血腥,玷污了他心中那片难得的纯净之地。
然而,在甄姬面前,这一切界限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他无需甄姬开口乞求,仅凭她一个眼神、一丝未尽的渴望,便毫不犹豫地、自然而然地将这视若生命、连心爱之人都不得染指的禁物,亲手置于她的掌心。
这份毫不犹豫的信任,重得让甄姬捧着笛子的手,颤抖得愈发剧烈。
这绝非简单的“允许触碰”,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于共享记忆与伤痛的托付。
它意味着在司马懿心中,甄姬是与那场惨剧、与对母亲的深切思念、与这二十年来刻骨铭心的仇恨紧密相连的一部分。
她并非需要被隔绝在痛苦之外的“净土”,而是早已深陷这片黑暗之中,与他并肩承受风雨、共担罪孽与悲伤的同行者。
他信任她,如同信任另一个自己。
信任她能懂得这支笛子的重量,能理解它背后那份难以言喻的痛楚,能小心翼翼地呵护这份沉甸甸的回忆。
月光如水,洒落在甄姬捧着的赤红如血的笛子上,泪水无声滑落。
她那冰蓝色的眼眸中,倒映着笛身妖异的纹路,也映照出司马懿卸下所有防备后,仅剩的疲惫与深沉的信任。
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此刻仿佛诉说着千言万语。
这一刻,无声胜有声。
这根笛子,宛如一把钥匙,再次开启了通往过去的大门,也将两人之间那超越寻常、复杂难言却又坚不可摧的羁绊,勾勒得愈发清晰、深刻。
它见证了他们的相遇、相知,更见证了他们共同面对黑暗、携手前行的决心与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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