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支看似轻盈、触手却带着丝丝温凉的赤红色蛇笛,轻轻落入甄姬掌心的刹那,一股难以名状、仿佛重若千钧的力量,如惊涛骇浪般猛地压在了她的手上,更如巨石般沉沉地砸在了她的心口。
她的手臂,乃至整个身体,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好似即将被狂风摧折的细柳,几乎要承载不住这份突如其来的、混合着无尽思念与彻骨悲伤的沉重重量。
她缓缓低下头,那双冰蓝色的眼眸瞬间被泪水迅速模糊,视线如同被迷雾笼罩,牢牢锁定在掌中那抹妖异而又熟悉的赤红之上。
笛身古老的纹路,在朦胧的泪眼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如灵动的蛇影般扭曲盘旋着,瞬间将她拽入了时光的漩涡,拽回了那段在司马懿尚未出生之前、她生命中最初且最温暖的岁月……
记忆如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地冲刷着她的脑海,每一朵浪花都带着往昔的温暖与甜蜜。
她仿佛又置身于那个明媚如诗的午后,阳光透过紫藤花架的缝隙,洒下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司马夫人优雅地坐在开满紫藤的花架下,宛如一朵盛开在春日里的花朵,散发着温柔的气息。
她耐心地手把手教甄姬辨认药材,声音轻柔得像四月的风,带着丝丝暖意。
“阿宓你看,这味甘草,性平味甘,能调和诸药,就像生活中的小调和,让一切都变得和谐美好……”
她仿佛又闻到了小厨房里飘出的、司马夫人亲自为她炖的莲子羹的香甜气息。
那股香气,如同一条无形的丝线,轻轻缠绕在她的鼻尖,勾起她心底最柔软的回忆。
那是她生病时才能享有的特殊待遇,夫人会一勺一勺地吹凉了喂她,眼神里的关切,比那羹汤还要温暖,仿佛能驱散她身上所有的病痛。
她仿佛又感觉到了夫人用那支温润的玉梳,一下下,极其轻柔地为她梳理长发。
那玉梳在发丝间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带着一种宁静而祥和的韵律。
夫人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却异常安眠的古老歌谣,那歌声如潺潺的溪流,流淌在她的心间,让她仿佛置身于一个温暖的梦境之中。
那时,她还是个连自己名字都没有的孤女,是夫人凝视着她那双独特的冰蓝色眼眸,沉吟片刻,温柔地赐予了她“甄宓”这个名字,轻声对她说。
“宓,安也。愿你从此安宁,不再漂泊,就像那宁静的湖水,永远波澜不惊。”
“甄宓……阿宓……”
她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被岁月精心雕琢的宝石,浸透着夫人给予她的新生与期望,闪耀着温暖而柔和的光芒。
那些画面,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刚刚发生。
司马夫人并非仅仅给了她一个栖身之所,更是给了她一个名字,让她有了属于自己的标识;给了她学识,让她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给了她如同亲生母亲般的疼爱、信任与教导,让她感受到了世间最真挚的情感。
甚至,在夫人怀上身孕,即将拥有自己的骨肉时,依旧毫无保留地疼爱着她,那疼爱如同春日里的阳光,温暖而无私。
并在司马懿出生后,毫无芥蒂地将那个小小的、安静的、眼神却异常早熟的婴儿,郑重地交到她的手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说。
“阿宓,以后要多帮娘亲照顾弟弟哦,就像我们一家人,永远相互扶持。”
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温情,是她在这冰冷残酷的乱世中,抓住的第一束光,也是最温暖、最坚实的光。
那束光,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照亮了她前行的道路,让她在困境中找到了依靠。
然而,记忆越是美好,与现实对比之下,那份失去的痛楚就越是尖锐,越是刻骨铭心。
曾经的欢声笑语,如同清脆的鸟鸣,在岁月的长河中渐渐消散;曾经的谆谆教诲,如同悠扬的钟声,在时光的隧道里渐渐远去;曾经的温暖怀抱,如同温暖的炉火,在寒冷的冬日里渐渐熄灭……如今都已化为冰冷的墓碑和眼前这支同样冰冷的笛子。
她甚至没能好好报答这份比山高、比海深的恩情,没能让夫人看到她长大后的模样,没能尽一天孝道。
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就像一场无情的暴风雨,将一切美好残忍地撕碎,只留下这无尽的遗憾与思念,如同荒芜的沙漠,干涸而寂寞。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从她冰蓝色的、盛满悲伤的眼眸中滚落。
那泪水,如同晶莹的宝石,沿着她光滑白皙、此刻却写满痛楚的脸颊,肆无忌惮地滑落。
泪珠滴落在她紧握着笛子的手背上,溅起微小的、冰凉的水花,也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她胸前的衣襟上,以及那支仿佛也因这悲伤而微微震颤的赤笛之上,发出细微而沉重的声响。
她纤细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耸动,哽咽的哭腔越来越明显,再也无法维持平日里的温婉与镇定。
那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对母亲般存在的思念与未能报恩的愧疚,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猛烈地爆发出来,炽热的岩浆喷涌而出,灼烧着她的心灵。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微微张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那破碎的、带着血泪的呼唤。
那不仅仅是对那位逝去恩人的称呼,更是一个她藏在心底多年、渴望却始终未能宣之于口的称谓,如同深埋在地下多年的宝藏,终于在这一刻被挖掘出来:
“夫人……”
她呜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如同被风吹散的落叶,飘零而无助。
紧接着,那被她压抑在灵魂最深处、代表着最亲密血缘关系的字眼,终于冲破了所有枷锁,带着无尽的孺慕与绝望,脱口而出:
“……娘……!”
这一声“娘”,仿佛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也击碎了她最后的心防。
那心防,如同脆弱的玻璃,在悲伤的冲击下瞬间破碎,化作无数的碎片。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赤笛,仿佛那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是连接她与母亲之间唯一的纽带。
她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笛身上,在司马懿面前,彻底放弃了所有的坚强与伪装,如同一个迷失了方向、终于找到依靠却发现自己永远失去了那个港湾的孩子,失声痛哭起来。
那哭声不再仅仅是哽咽,而是变成了痛苦至极的、令人心碎的抽泣,仿佛要将她心中所有的悲伤都释放出来。
“阿宓……阿宓想你了……”
她断断续续地、反复地呢喃着,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泪,如同被鲜血染红的花瓣,带着无尽的哀伤。
“真的好想……好想您啊……娘……”
这悲恸的哭声,在寂静的、唯有月光流淌的房间里回荡,那月光如同银色的薄纱,洒在她的身上,却无法驱散她心中的寒冷。
这哭声充满了对逝去温暖的追忆,对无法挽回的过去的绝望,以及那份深埋心底、永远无法弥补的“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巨大遗憾,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她的心头。
司马懿静静地站在她面前,沉默地看着她紧握笛子、痛哭失声的背影。
他没有上前安慰,也没有试图阻止,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如同沉默的山峦,承受着这份由他递出的笛子所引燃的、共同的血泪与悲伤。
他知道,这泪水,阿宓已经压抑了太久太久,就像被堵塞的河流,一旦决堤,便无法阻挡。
此刻的宣泄,虽痛彻心扉,却也是疗愈那陈年旧伤必经的过程,如同暴风雨后的彩虹,虽然经历了痛苦,却能带来新的希望。
月光将甄姬颤抖的身影拉长,那支赤红的“梦魇蜕生”笛在她手中,仿佛不再是带来梦魇的凶物,而是连接着两个世界、承载着无尽思念与悲伤的桥梁。
今夜,这根笛子,见证了两颗被同一场悲剧紧密相连的灵魂,如何在这冰冷的月光下,共同舔舐着那永不愈合的伤口,那伤口,如同岁月刻下的痕迹,永远无法抹去。
当甄姬从那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的悲恸深渊中,好不容易抽离出一缕微弱的神智时,她才猛然惊觉,不知何时,自己已被温柔地揽入了一个坚实却又透着丝丝寒意的怀抱之中。
司马懿那有力的手臂,轻轻却坚定地环过她颤抖的肩膀,将她因痛哭而不住战栗的身躯,温柔又不容抗拒地拢入怀中。
这个拥抱,与她之前安抚他时的轻柔不同,也与更早之前他依赖她时的稚嫩有别。此刻的拥抱,带着一种明晰的心疼,一种试图传递无尽力量的温柔。
然而,甄姬却能敏锐地感受到,那紧紧贴着她的身躯,同样在压抑着一种深沉如海、几乎要冲破束缚的悲伤震颤。
他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响起。那惯常冰冷如霜的嗓音,此刻竟似被粗糙的砂纸磨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隐忍,宛如夜风中摇曳的烛火,摇摇欲坠却又坚韧不拔:
“想哭,就尽情哭吧……”
他的手掌,带着一丝凉意,却轻柔得如同春日里飘落的柳絮,缓缓地拍抚着她的后背,仿佛在安抚一个受尽了世间委屈的稚童。
“……有我在这儿呢。”
这简短的话语,宛如一道决堤的闸门,更似一种无声却坚定的承诺。
他并非在劝慰她抑制悲伤,而是在告诉她,在这个时刻,她无需强忍泪水,可以尽情释放那积压了二十多年的痛苦与思念。
而他,会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峰,屹立在她身旁,成为她最坚实的依靠,与她一同承担这份沉重如山的情感。
然而,甄姬靠在他那宽阔的胸前,听着他那尽管努力保持平稳,却依旧能感受到其下暗流涌动的心跳,感受着他身体那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紧绷——她如何能不明白呢?
他自己明明……也快要被那汹涌如潮的回忆与丧亲之痛彻底淹没了啊!
那支笛子,仿佛是一把钥匙,不仅勾起了她深深的思念,更唤醒了他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的、血淋淋的地狱景象!
他是在那尸山血海中艰难地捡起这支笛子的,他失去的,是给予他生命、让他曾经可以肆意承欢膝下的亲生父母!他内心的痛苦与悲伤,只会比她更加浓烈,更加鲜血淋漓,宛如一幅用泪水与鲜血绘就的惨烈画卷。
可他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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