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九月,谢淖即皇帝位于崇德殿;改国号曰穆,改元正安,大赦。
新帝践位,先晋遗臣惶惶不自安,深恐获罪。大礼既毕,帝召左右廷议先朝故事。谭君上言称:“陛下始践天位,宜修正德。先晋典治故鄂怀妄王事,系者千二百六十一人,大狱一起,冤者十有之九,臣恐其不能尽当罪。”
帝纳其言,诏释众罪,蠲除禁锢,还诸徙家;先晋名臣如莫士培、詹丹者,咸复其尚书之职,治事户、刑二部;又以陈无宇得军中人望,拜为兵部尚书。
先晋诸遗臣悉闻此诏,人心始定。
帝又以先晋百年战火不休,将卒伤亡酷烈,百姓连年服役,朝廷转输烦费,命兵部下章罢征伐武事,革兵制旧弊。
彩霞烧透了半边天幕。谭君站在宝文阁前,看着宫吏将门落了重锁。小吏慎重地将沉沉的一串铁钥奉上,谭君接过,向前走了数十步,然后扬手一扔,那串铁钥便落进了宝文阁四周积蓄的湖水中。湖面被霞光映得五彩斑斓,如同着了火一般。钥匙在火中融化,又缓缓沉落水底,再也难见天日。
就如同那一切被锁入宝文阁中的先晋戚氏往事。
披着满背霞光,谭君走回都堂。都堂中,自翰林学士院来的一名待诏已等了谭君多时,待见谭君,他将一封草好的诏书递给谭君,道了声:“谭相请过目。”
谭君看过,回了句:“辛苦。”便一丝不苟地收起。
那名待诏欲言又止,似有难启之语。
谭君望他:“何事?”
自新帝即位以来,政军诸务繁冗,各类诏、制、诰每日皆出百十封,为便于皇帝随时宣召,翰林学士院每日皆派三人轮宿禁中,以供差遣。今日,正是此人头一回觐见新帝。谭君记得清楚,当时在崇德殿上,此人近睹新帝容貌,惊得将手中物件摔了一地,然后跪下连连磕头,久久不敢起身。
眼下被谭君主动问起,这名待诏才斟酌着开口:“谭相。下官以为、以为……皇帝陛下酷肖……已故先晋鄂怀妄王。”
众臣皆知新帝乃行伍出身,在先晋时凭在南境的赫赫战功而被拜为大将,因是鄂王藩将,此前数年间晋廷从未敢诏他回京诣阙,故而京中文臣无一知其身量长相。而今晋室被他一手覆灭,先晋诸位名臣、勇将皆心甘情愿地拱立他为新主;而他在御极登顶之后,更是大刀阔斧地**涤前朝沉疴,翦除与晋室戚氏相关的一切旧法。
若非亲睹其容,又怎敢、怎会将他与曾经那个心狠手辣、权势滔天的大晋鄂王戚炳靖联系在一处。
谭君望着此人,一字一句地清晰道:“先晋鄂王已死。今之大穆皇帝陛下,姓谢。”
待诏闻之,先是一怔,再望一望谭君的神色,悄然闭上了嘴。
文乙将崇德殿的门推开,迎谭君入内。
殿中,谢淖正伏案写字,待闻其声,方抬起眼:“你来了。”
“陛下。”谭君行礼。
谢淖搁下笔,靠上御座椅背,召他近前说话:“朕听说,这几日你在外面挨了不少的骂。”
谭君看了一眼文乙,文乙则微微一笑,谭君知其消息灵通,当下也不能驳,只得点头苦笑。
晋廷虽灭,然遗臣当中仍有不少誓死效忠晋室的清明之辈。谢淖惜才,毫不怪罪这些不肯受召在新朝出仕的遗臣,任由他们在宫外连日闹个不休。而新帝登基,谭君被拜为首相,更是首当其冲地成了被那些遗臣唾骂的卖主之臣。
“历仕四朝,辅佐三帝”,这对文臣而言本该是无上的荣耀,可在这数次帝位更迭之间,有兄弟阋墙,有叔侄反目,有将臣夺位……而他谭君在其中推波助澜,接连两次出卖旧主,迎立新帝,此等行径又是何其无耻,何其寡德。
而在这些骂声之下,则埋藏着永不会被人窥知全貌的真相。
谢淖问:“谭卿,可会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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