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君垂首,答说:“陛下不委屈,臣便不委屈。”
谢淖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会儿,又收回,落在御笔之处,道:“卿等与朕,无须顾望百年之后。”
登基之初,谭、莫等人便向谢淖进言,不如诏弘文阁官修《实录》,文过饰非,以为后代史家之官鉴。此议却被谢淖所驳。
真正的真相,《实录》不可记。而那些流言,随时间流逝,或将与真实融为一体,再难割舍。真相与流言,会同时出现在后代的史书之上。这些史书,会试图控制人们对于过往的记忆,亦会绞尽脑汁地侍奉于后世的帝王之道。
但又如何?
一姓之江山,或许该计较青史之得失;然天下之万民,在乎的乃是眼下之太平。史如滔滔长河,万万百姓如泱泱之沙,他所欲取的,不过便是这一世的河沙稳固。
谭君叹道:“陛下说的是。”然后他又问,“周将军今日走至何处了?”
谢淖伸手点了点御案上的舆图,说:“再多五日,便能到永安郡了。”
谭君未忍住,道:“晋帝退位,陛下放其出京回永安郡,又不收其余戚氏宗王入京,当真不怕会有后患?”
当初谢淖起兵,说“不杀”,戚氏便果真再没死过一个人。戚炳永于病中被周怿率军护押出京,遣往永安郡,此生非诏不得还京;戚氏其余宗室亲王,在封者削其爵、留其府,缴其邑禄,换户部以年俸供养之;戚氏在京诸宗室女,莫论出降与否,皆留其封号。
这等不顾后患的处置办法,便连谭君都觉得,未免过于“仁”了。
谢淖沉吟少许,道:“谭卿,患在民心,不在戚氏。朕若不得民心,纵杀戚氏千万人,亦无所用。”
此间道理,谭君自然明白。然这条路若以这般走法,则是再辛苦不过。
他只得从袖中掏出学士院草好的诏命,奉前道:“陛下册后之诏命以及将发往大平之国书,臣等已为陛下备妥。”
谭君离殿后,文乙趋近御案,抬手无声剪烛。
灯苗一跃,将谢淖注视诏命与国书的双眼照得分外明亮,他的眼底积存着旁人难以窥察到的深深温柔。
文乙觑了觑他,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空空****的崇德殿内,年轻的男人高坐于御座之上,伸手摸了一摸案上国书的边角,嘴角微不可察地轻轻一牵。
然后他将头仰起。
大殿正中间,站着建初十六年那个刚满二十岁的他。二者目光相触,他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二十岁的年轻男人手上挂着血,身上也挂着血,就在这崇德殿中,他提着亲手割下的长兄头颅,他亲手喂病入膏肓的父皇饮下了药。他的眼中或许噙着泪,但这大殿太黑,他的眼也太黑,他看不清。
二十岁的他,心中有一束旁人看不见的光。是那道光,照亮了这黑黢黢的大殿,照亮了他的眼,亦照亮了他走出这大殿的路。
而今他重回此地。
他已无须再靠那道光为他照亮身周。
因那道光,早已成了他身与心的一部分。
他行至何处,何处即是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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