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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黄鹂盼归(1 / 1)

阿禾的睫毛上沾了点泪,像晨露挂在新抽的柳丝上,轻轻眨一下,那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衣襟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她轻声问,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散:“她有牵挂的人吗?是不是……也有个盼归的人?”

苏燕卿望着窗外的月光,月光穿过窗棂的雕花,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像一层薄霜,凉得人心里发颤。“有过一个戍边的将军。”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的边缘,那里还留着她的体温,“那将军叫沈砚,是个刚拿了武举人的年轻人,眉眼间带着股未被打磨的锐气,像出鞘的剑。他路过秦淮河时,恰逢黄鹂在唱《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她唱得格外用力,大概是想起了父亲说过的‘家国’二字。”

“周围的人都拍着手叫好,说‘这小娘子唱得真俏’,只有沈砚,他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忽然站起来,声音不大,却像石子投进水里,荡得满座都静了:‘这曲子该在边关唱,配着胡笳才够味,这里的水太柔,养不住这调子’。”苏燕卿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却又藏着涩,“他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很,像塞北的星子,一点都没顾及老鸨的脸色。”

黄鹂那时正在后台换衣裳,听见这话,手里的银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愣了愣,捡起簪子,指尖被冰凉的银器烫了似的,心“咚咚”地跳,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她偷偷掀起后台的帘子角,看见那个年轻的将军,穿着洗得发白的征袍,肩上还沾着点风尘,却站得笔直,像棵在边关扎了根的白杨树。

“她没敢多想,却鬼使神差地找疏影要了纸笔,写了张字条,说‘若将军不嫌弃,明日此时,我在码头的老槐树下等你’。”苏燕卿的声音软了些,“第二天,她特意换上了那件月白的裙,是她偷偷藏起来的,裙摆上的杏花早就洗得发白,却仍是她最体面的衣裳。她在老槐树下站了两个时辰,从晨光熹微等到日头偏西,腿都麻了,以为他不会来,正准备走,却听见身后有人喊‘姑娘’。”

沈砚跑得气喘吁吁,征袍的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被汗浸湿的中衣。他说自己刚处理完军务,怕来晚了,一路跑着来的。“黄鹂把攒了半年的银钗塞给他,那银钗是母亲留下的,钗头刻着朵小小的莲,莲心处还嵌着点碎蓝石,是她小时候不小心摔了,自己用米汤粘起来的。”苏燕卿的指尖微微发颤,“她说‘将军此去,路途遥远,这钗子虽不值钱,却能当个念想。若能回来,我唱给你听真正的《出塞》,配着你的胡笳’。”

沈砚接过银钗,指腹摩挲着那朵残缺的莲,忽然笑了,露出点少年人的腼腆:“姑娘放心,我一定回来。等我打了胜仗,就带你去看塞北的雪,比秦淮河的月光还亮,还干净。”他摸了摸她的头,掌心带着点粗粝的茧,却暖得很,“这钗子我先替你收着,等回来时,再亲手为你簪上。”

将军走的那天,天还没亮,码头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黄鹂没去送,只是站在教坊司的顶楼,望着远处船帆的影子一点点消失在雾里,手里攥着沈砚留下的半块干粮,那是他从行囊里翻出来的,还带着点麦香。她对着雾说:“我等你。”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将军走后,黄鹂便只唱《雁归》。从春到秋,从秋到冬,唱得秦淮河的流水都像带了哽咽。她站在台上,总是穿着那件月白的裙,不施粉黛,脸上的绒毛在烛火下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睛望着远方,像是能透过层层叠叠的船帆,看到边关的烽火,看到那个穿着征袍的年轻人,正挥着剑,护着身后的城池。

有回梧桐去听她唱,回来时红着眼,攥着琴的手指关节都白了。她对苏燕卿说:“卿姐姐,你是没瞧见,黄鹂的嗓子像被揉过的绸子,听着亮,摸着全是伤。每个字都像从血里捞出来的,带着股子腥甜,唱到‘盼归’二字时,她的喉结动得厉害,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她开始攒钱,把客人赏的碎银、铜板都小心地包在蓝布包里,藏在枕头下的暗格里。”苏燕卿的声音低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那布包是她自己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格外密,大概是怕掉出来。她跟疏影说,等攒够了钱,就赎身,等沈将军回来,就跟他去塞北,哪怕住帐篷,吃粗粮,喝带冰碴的水,也比在这教坊司强——这里的笑是假的,酒是烈的,只有钱是真的,可她要的从来不是钱。”

她甚至托人买了本塞北的地图,纸页泛黄,边角都磨卷了。夜里就着油灯看,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孤独的剪影。她用红笔在沈将军驻守的城池上画个小小的圈,画得格外用力,笔尖都戳破了纸。她把那地图折得整整齐齐,压在枕头下,像给那座遥远的城系了根线,攥在手里,就觉得踏实。

“第二年春天,沈将军托人捎回封信,信是写在糙纸上的,字里行间还沾着点沙尘。”苏燕卿的指尖拂过案上的宣纸,像在抚摸那封遥远的信,“他说‘塞北的花开了,是紫色的,像你唱的调子,带着股野劲’,还附了朵晒干的狼毒花,花瓣干得像纸,却紫得发黑,透着股烈气,像那个年轻的将军。”

黄鹂把花夹在地图里,夹在那个红圈的旁边。她每天都要摸一遍,手指轻轻拂过花瓣,生怕碰碎了。日子久了,花瓣磨得发脆,边角都掉了渣,她就用浆糊小心地粘好,一点一点,像在补自己那颗被思念蛀得发空的心。她把那封信读了又读,读得纸页都起了毛边,最后干脆背了下来,夜里睡不着,就对着月亮默念,像在跟他说话。

“第三年冬天,传来将军战死的消息。”苏燕卿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像坠了铅,“那天雪下得很大,秦淮河的水面都结了层薄冰,冰面下的水黑沉沉的,像谁的眼泪。黄鹂正在唱《雁归》,唱到‘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她的声音忽然卡住了,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她站在台上,脸上还带着笑,那是唱到动情处自然扬起的弧度,嘴角微微上翘,眼里却还留着刚才唱“归”字时的亮。可眼泪却像断了的线,“啪嗒啪嗒”地砸在地板上,砸在她的裙角上,砸在台下宾客的酒盏旁,比曲子里的悲戚更让人揪心。那眼泪不是一滴一滴地落,是成串地淌,像她心里的水决了堤。

台下的宾客先是愣了,接着有人骂骂咧咧:“怎么不唱了?老子花钱是来听曲的,不是看你哭丧!”有人把铜板扔在地上,“叮叮当”的响,像在催她。可黄鹂像没听见,也没看见,她的眼睛空茫茫的,像蒙了层霜。她慢慢走下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脚下发飘,却走得很稳,穿过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回到后台,“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三天三夜,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叫都不开门。老鸨气急了,找来斧头,“哐当”一声劈开了门锁,踹开门时,一股浓重的酒气混着霉味扑面而来。黄鹂正抱着那本地图,蜷缩在墙角,头发乱糟糟的,像堆枯草,脸上的泪痕早就干了,留下一道道深色的印,像被雨水冲刷过的泥痕。

地图上的红圈被眼泪泡得发涨,纸页都黏在了一起,那朵狼毒花早就碎成了渣,混在干涸的泪水里,像一滩化不开的血,紫得发黑。她看见老鸨进来,没说话,只是把地图抱得更紧了,指甲都掐进了纸里,像是要把那座城、那个名字,都刻进自己的肉里。

“从那以后,黄鹂的嗓子就变了。”苏燕卿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怕惊扰了什么,“再唱《雁归》,尾音总带着点破音,像被风吹裂的笛,‘归’字唱到一半,总会卡一下,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有回我去听,她唱到‘归期未有期’,那‘期’字卡了三次,最后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点血丝的味。”

可奇的是,听的人反而更入迷。有个常年在码头扛活的汉子,听她唱完,蹲在角落里哭了半天,说想起了自己在关外打仗的弟弟,三年没信了。有个穿绫罗绸缎的夫人,把头上的金簪摘下来赏她,说“这曲子唱到我心里去了,我家那口子,也在边关呢”。连最挑剔的老秀才都抹着眼泪说:“这才是《雁归》该有的样子,哪有不疼的牵挂?字里带血,才够味。”

教坊司的老鸨却嫌她嗓子废了,再也赚不到那些富商的大钱。她看着黄鹂日渐憔悴的脸,看着那些打赏越来越少,终于动了歪心思。她托人打听,说南边有个盐商,就喜欢这种“带伤的嗓子”,说“听着有故事,够劲”,愿意出高价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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