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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喋血绝唱(1 / 1)

“那天老鸨把卖身契拍在桌上,‘啪’的一声,震得桌上的铜油灯都晃了晃,灯芯爆出个火星,映着她脸上那道从眼角延伸到嘴角的疤,看着格外狰狞。”苏燕卿的声音沉了沉,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案几上的木纹,“她说‘要么跟那盐商走,人家愿意出五十两银子,够你下半辈子吃香喝辣;要么就去最低等的班子里混,那里的醉汉可不懂什么怜香惜玉’。”

黄鹂当时正蹲在地上擦琴,闻言手一顿,琴上的弦“嗡”地颤了颤,像在替她哭。她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头,望向窗外——那里有棵刚抽芽的柳树,嫩黄的枝条垂在水面上,风一吹就轻轻晃,像极了她小时候唱《诗经》时的嗓子,清润得能掐出水来。那时候父亲总说:“咱们鹂儿的嗓子,是开春的新柳,得用心护着。”可如今,这“新柳”早就被风霜折磨得枯了。

老鸨见她不吭声,伸手就去拽她的头发,指甲深深掐进她的头皮:“哑巴了?给你脸了是不是?”黄鹂被拽得仰起头,脖颈绷得像根快断的弦,眼里却没什么情绪,既不恨也不怨,空得像口枯井。老鸨被她这眼神看得发毛,狠狠甩开她:“三天!给你三天时间想清楚,别逼我动手!”

苏燕卿的声音里终于透出点暖意:“好在疏影的父亲听说了。那天他刚从乡下写生回来,裤脚还沾着泥,一进教坊司就直奔老鸨的房,把一锭五十两的银子拍在桌上,比老鸨的卖身契还响。‘这姑娘,我赎了。’他说这话时,背挺得笔直,像在画一幅不肯弯腰的竹。”

老鸨看着那锭银子,眼睛亮了亮,又瞥了眼墙角的黄鹂,撇撇嘴:“赎去当菩萨供着?我可告诉你,她这嗓子早就废了,连哭都哭不出个响。”疏影父亲没理她,只是弯腰扶起黄鹂,她的膝盖还在渗血,是刚才擦琴时被老鸨踹的。“寒碧斋的偏院空着,”他声音很轻,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不想唱就不唱了,那里有杏花,有琴音,养着吧。”

黄鹂在偏院住了三年。那偏院不大,院里有棵老杏树,是前院主人种的,枝桠歪歪扭扭,却每年都开得热热闹闹。疏影给她收拾了间朝南的屋子,窗台上摆着个青瓷瓶,里面总插着新鲜的花,有时是蔷薇,有时是雏菊,都是疏影从园子里掐来的。

她很少再唱,只在梧桐弹琴时,跟着哼几句。那哼声轻得像蚊子叫,气若游丝,却总能准确地落在琴音的空当里,像给曲子填了点魂。有回梧桐弹《平沙落雁》,弹到“雁落平沙”那节,调子忽然空了半拍,黄鹂恰好哼出个“啊”音,不高不低,像真有只雁从云端落下来,翅膀扫过水面的声息。梧桐愣了愣,回头看她,她正望着窗外的杏树,睫毛上沾着点阳光,像落了层金粉。

疏影画她的侧影,画了整整一本。有她坐在竹椅上看云的,有她蹲在地上给花浇水的,还有她对着月光发呆的。疏影在画旁写:“她的影子里都藏着调子,只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哼不出来。”画上的黄鹂,手里总攥着那支银钗——将军战死的消息传来时,她疯了似的找老鸨,把自己攒在枕头下的碎银、铜板,甚至还有疏影送她的那支玉簪,都一股脑倒在桌上,哗啦啦堆了一小堆。

“我要赎它。”她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老鸨看着那堆零碎,笑得前仰后合:“就这点破烂?够买根银钗的尖儿?”黄鹂没说话,只是跪在地上,把那些钱一个个数给老鸨看,一枚铜板都数得清清楚楚。最后老鸨嫌她烦,踢了踢那堆钱:“滚吧滚吧,再让我看见你哭丧脸,就把你舌头割了喂狗。”

那银钗回来时,钗头的莲早就磨平了,莲心的蓝石也掉了,只剩个小小的坑,像谁的眼泪砸出来的。可黄鹂还是每天都用细布擦,擦得银钗发亮,像面小镜子。她总在夜里擦,就着油灯的光,一下一下,动作慢得像在绣花。镜子里映出她日渐憔悴的脸,颧骨越来越高,眼窝越来越深,眼底的空像个洞,怎么都填不满。

她开始咳嗽,起初只是清晨咳几声,像被露水呛着了,咳完了还能对着疏影笑一笑,说“今天的粥熬得真香”。后来咳得越来越厉害,夜里都能听见她的咳声从偏院传过来,一声接着一声,像钝刀子割肉,割得人心头发紧。疏影住的正院离偏院隔着三棵桂花树,可每个夜里,那咳声都能穿过花香,钻进她的耳朵里,让她抱着被子掉眼泪。

疏影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来看。那大夫留着三缕长须,背着个药箱,里面的瓷瓶碰撞着响。他给黄鹂把了脉,手指搭在她腕上,半天没说话,最后摇摇头,对着疏影叹了口气:“心病难医啊。你看她这脉,浮而无力,像风中的残烛,是把自己的嗓子熬坏了,把心也熬干了,药石无用。”他开了方子,无非是些润肺的甘草、麦冬,临走时又看了眼窗台上的银钗,叹道:“有些念想,该放就得放,攥得太紧,伤的是自己。”

那年深秋,寒碧斋的桂花开得正盛,黄灿灿的花缀满枝头,密得把叶子都遮住了。风一吹,花瓣像雨似的往下落,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香得像要把人醉死,连空气都变得黏糊糊的,沾在皮肤上,像化不开的糖。

某天傍晚,黄鹂忽然说想唱《雁归》。她坐在竹椅上,夕阳的金辉落在她脸上,把她的皱纹都染成了暖黄色。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

梧桐正在廊下晒琴,听见这话,手里的琴布“啪”地掉在地上。她赶紧跑进屋里调弦,手指抖得厉害,调弦的轴子怎么都拧不紧,“嘣”的一声,最粗的那根弦断了,像谁的念想被生生扯断。她慌忙从琴盒里找了根新弦换上,指尖被弦勒出红痕,调了半天才调好,琴音低哑,像怕碰碎了什么易碎的梦。

疏影在一旁铺开宣纸,是她特意留着的上好的生宣,雪白雪白的,映着窗外的桂花,像落了层金。她笔尖蘸着墨,却迟迟不敢落下,墨汁在笔尖聚成个小水珠,眼看要滴下来,又被她轻轻舔了回去。她怕自己的笔太粗,惊扰了这最后的调子,怕自己的画太拙,画不出那份藏在骨头里的疼。

苏燕卿自己则在案上写着歌词,用的是黄鹂送她的那支紫毫笔,笔锋早就秃了,写起字来毛毛糙糙的。她手一直抖,“归”字写了三次才写完整。第一次太轻,笔画像要飘走,风一吹就没了;第二次太重,墨都洇了,像眼泪在纸上晕开的痕;第三次,才终于有了点人味,横画里带着颤,竖画里藏着涩,像黄鹂唱这字时,卡在喉咙口的那一下。

黄鹂坐在竹椅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月白裙,裙摆上的杏花早就磨没了,只剩点淡淡的印子,像被岁月遗忘的疤。疏影给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用根木簪固定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支磨平了的银钗插进去。银钗的尖儿有点钝,疏影怕扎着她,插得很轻,像在给易碎的瓷瓶插花。

她开口时,嗓子哑得厉害,像两块被风沙磨过的石头在摩擦,“雁”字刚出口,就引得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弯下腰,手紧紧抓着竹椅的扶手,指节都泛了白,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每咳一声,胸口就起伏一下,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咳出来。

疏影赶紧递过茶水,是温的,里面加了点蜂蜜。黄鹂喝了一口,漱了漱,又慢慢抬起头,眼里亮得惊人,像蒙尘的镜子忽然被擦亮了,映着窗外的桂花,闪着细碎的光。“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她接着唱,每个字都带着血的温度,像是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带着点铁锈味。

唱到“家书抵万金,拆开皆是霜”时,她停了停,手不自觉地摸向发髻上的银钗,指尖在那磨平的莲纹上轻轻摩挲,像在抚摸一个遥远的梦。然后她接着唱,声音忽然稳了些,像小船在惊涛骇浪里找到了块礁石,暂时稳住了身形。

唱到“归来仍是少年郎”时,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像月光落在水面上,漾起了一圈圈涟漪,却转瞬即逝。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像朵忽然绽开的白梅;滴在飘落的桂花上,像给花瓣镀了层亮,香得更让人揪心,甜里裹着苦,像她这一辈子。

她望着窗外的月亮,那月亮刚升起来,圆得很,像沈砚说过的塞北的雪,亮得晃眼,把桂树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她轻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身边的人能听见,像怕被月亮听见似的:“沈将军,你看这月亮,跟塞北的一样亮吗?你说过,要带我去看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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