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指尖还停在那“念”字的笔画上,宣纸上的墨香混着月光的清辉,像一层薄薄的纱,裹着字里的故事。她忽然想起什么,抬头时,眼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湿气,像晨露挂在草叶上,眼里带着点犹豫,又藏着按捺不住的好奇:“燕卿姐姐,琴棋书画都有了归宿,那……唱歌的人呢?有没有谁,能被称上一句‘歌绝’?”
苏燕卿正将那支旧笔放进笔洗,笔杆上的铜片撞在瓷碗边缘,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像谁在记忆深处敲了下钟,震得那些沉睡的碎片都晃了晃。闻言,她动作一顿,墨汁在清水里晕开淡淡的云,一层叠着一层,黑得发乌,像化不开的愁。她望着那片墨云出神,半晌才轻声道:“有过一个。只是这‘歌绝’二字,听着荣光,底下藏着的,却是比笔墨更重的遗憾。重到……连时光都化不开。”
阿禾往前凑了凑,烛火在她眼里跳动,映得瞳孔都成了琥珀色,里面盛着满满的好奇:“也是姐姐认识的人吗?”
“算认识,也不算。”苏燕卿拿起茶盏,茶已微凉,她却还是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漫过舌尖,像药汁滑过喉咙,要借那点涩味压下什么翻涌的东西,“她叫黄鹂,是三十年前秦淮河上最有名的歌伎。人都说她的嗓子是被春风吻过的,唱《折柳》时,尾音里带着点杨花的软,两岸的柳絮能跟着她的调子飘,飘得比船帆还远,落在水面上,竟像是在应和那曲子的拍子;唱《离人》时,喉间的颤音裹着水汽,连摆渡的船工都会红了眼眶,篙子在水里戳出一个个深窝,像是要把眼泪埋进去,却不知那水早被泪染得咸了。”
阿禾想象着那样的光景,指尖在琴上轻轻敲出个不成调的音,琴音低哑,像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魂灵:“那她一定很欢喜吧?能把歌唱得人人称赞,走到哪里都有人捧着,像捧着易碎的珍宝。”
“欢喜过,也痛彻心扉过。”苏燕卿放下茶盏,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划着,像在描摹一段看不见的旋律,那些旋律里藏着太多尖刺,划得她指尖发颤,连带着声音都抖了,“黄鹂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家住江南的杏花巷,那巷子窄窄的,两侧的杏花树能在头顶搭成棚,春天一到,白的粉的花簌簌往下落,像下了场香雪。她父亲是个秀才,一辈子没中过举,却教得一手好字,笔下的小楷比姑娘家的绣线还匀净,也教得黄鹂唱些清雅的调子。”
“那时她穿月白的裙,裙角绣着细碎的杏花,梳双丫髻,髻上别着素银的小簪,站在院里的杏树下唱《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她的声音清得像山涧的泉,带着点孩子气的脆,绕着枝头的鸟儿转,鸟儿都不叫了,歪着头听,只听她的声音在巷子里绕,绕过高高的马头墙,绕进邻家阿婆的针线笸箩里,把那些素色的线都染得有了调子。”
“她父亲总说,‘咱们黄鹂的嗓子,是要唱给懂的人听的,不是街头巷尾的俗调’。于是教她认谱,那些谱子画在泛黄的纸上,像一群小蝌蚪,她跟着父亲的手指念‘宫、商、角、徵、羽’,念得字正腔圆;教她辨音,听风声穿过窗棂的锐,听雨滴打在芭蕉叶的钝,听檐角铁马晃动的清,父亲说‘你听这弦上的颤,要像你唱的尾音,得有骨头,不能软趴趴的’。”
苏燕卿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杏花落尽的怅然:“可好日子没几年,江南闹起了兵灾。那些兵卒像饿狼一样闯进杏花巷,马蹄踏碎了青石板上的青苔,也踏碎了巷里的宁静。他们烧了她家的书,那些父亲批注了半辈子的典籍,火苗舔着纸页,发出‘噼啪’的响,像谁在哭;抢了她母亲留下的首饰,那支她戴了多年的银簪也被扯走,发间只剩下凌乱的碎发;父亲抱着她藏在水缸里,缸里的水冰凉刺骨,浸得她骨头都疼。”
“被发现时,一个满脸横肉的兵卒举着刀冲过来,父亲把她往缸底按,自己挡在上面,那刀砍下来时,父亲闷哼了一声,血顺着缸沿往下淌,一滴,两滴,染红了她的白裙,也染红了缸里的水。她在水里憋着气,看着父亲的脸一点点失去血色,眼睛却一直盯着她,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却只化作一个口型——‘唱下去’。”
“父亲死在逃难的路上,是在一座破庙里,怀里还揣着半本被烧焦的《诗经》。临死前,他把她的手塞进一个老仆手里,老仆是他家养了几十年的,看着黄鹂长大,父亲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别让她丢了嗓子,那是她的魂’。老仆哭着点头,把那半本《诗经》塞进黄鹂怀里,说‘小姐,咱们走,往南走’。”
“可老仆领着她逃到秦淮河畔,盘缠早就花光了,连最后一个铜板都换了半个发霉的窝头。老仆看着她饿得发昏的脸,颧骨都凸了出来,嘴唇干裂得起了皮,眼里的光像风中的残烛,随时都要灭。老仆咬咬牙,把她拉到教坊司门口,那天雨下得很大,豆大的雨点砸在伞上,‘噼里啪啦’响,像在替谁哭。老鸨捏着她的下巴,指甲涂着艳红的蔻丹,划得她皮肤生疼,看了又看,说‘这嗓子是块璞玉,就是太脆,得好好磨磨’。”
教坊司的日子,是把骨头碾碎了再重拼的过程,每一寸都浸着疼。老鸨请了人教她唱艳俗的曲子,《醉花阴》《销金帐》,那些词里的腻歪像蜜糖,裹着刀子,甜得发苦。黄鹂不肯唱,她总想起父亲的话,“要有骨头”,那些词软得像没煮透的面条,她咽不下。
老鸨就罚她跪在碎瓷片上,那些瓷片是从摔碎的酒壶上捡来的,边缘锋利得像刀片。她穿着单薄的袜子,膝盖一落下去,就被扎得钻心疼,血顺着瓷片往下渗,染红了底下的青石板。她疼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却咬着牙不哼一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逼着自己咽回去——她怕父亲在天上听见,觉得她没骨气。
“有回老鸨拿着鞭子站在她面前,那鞭子是牛皮做的,抽在人身上能留下红痕。老鸨问‘唱不唱’,她抬起头,脸上全是泪,混着额角的汗,嗓子因为哭哑得像破锣,却字字清晰:‘我爹说,嗓子要唱有骨头的词’。老鸨被她激怒了,一鞭子抽在她背上,‘啪’的一声,像抽在绷直的布上,她说‘进了我这门,你的骨头就得我来敲’。”
苏燕卿的指尖攥成了拳,指节泛白,像是在替当年的人疼:“那天她被打得昏死过去,背上的血把衣服都浸透了,像开了一片惨烈的花。醒来时躺在冰冷的木板上,嘴里全是血腥味,大概是咬着嘴唇憋出来的。她望着漏风的屋顶,瓦片间能看见灰蒙蒙的天,却忽然想起父亲教她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她在心里默唱,一句一句,唱得浑身发抖,不是疼的,是恨的——恨那些兵卒,恨这老鸨,恨这把她的骨头敲碎了的日子。”
后来她还是唱了。只是唱那些艳词时,总带着股洗不掉的清劲,像浊水里的莲,再怎么染,根还是净的。她把那些腻歪的词唱得有了棱角,把那些软塌塌的调子唱得有了筋骨,像是在跟谁较劲。有回唱到“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尾音颤得像断了的线,不是故意的,是心里的疼顺着嗓子爬出来了,爬得又慢又涩,听得满座宾客都住了声,连划拳的醉汉都停了手,怔怔地看着她。
有个富商拍着桌子喊“好!这才是真滋味!”,可黄鹂看着他油光的脸,看着他眼里的贪婪,忽然觉得恶心,转身就跑,跑到后台吐了半天,把晚饭都吐了出来,酸水呛得她喉咙火辣辣地疼,像被砂纸磨过。
“那时疏影的父亲恰好在场,他是个画师,懂些风骨,画过不少山川日月,说‘真正的好景,得有气在里面’。散场后他找到黄鹂,见她蹲在后台的角落里,用袖子擦嘴,嘴角还沾着点秽物,他没嫌弃,只说‘这嗓子,该唱些有骨头的词’。他给了老鸨一笔钱,数目不小,说‘别逼她唱俗调,我女儿会写新词’。”
苏燕卿的声音软了些,像乌云里透出点光:“疏影那时才十五岁,梳着总也梳不齐的辫子,眼睛亮得像山泉。她总爱往教坊司跑,怀里揣着刚填的词,纸都被体温焐热了。她带些新填的词让黄鹂唱,疏影写‘江南雨,打湿青石板’,黄鹂唱出来,能让人听见雨珠滚过瓦檐的脆响,一滴是一滴,带着江南的软,却软得有韧劲;疏影写‘塞北雪,埋了旧征袍’,她唱起来,又带着雪粒打在盔甲上的沉,一声是一声,裹着塞北的硬,却硬得有温度。”
“她最会唱的是《雁归》,”苏燕卿的声音轻得像要飘起来,又重得像坠着铅,每个字都浸着泪,“那是周先生的一位故人填的词,那人曾戍过边,说‘边关的月亮,比别处的冷’。词里说的是征人盼归,却客死他乡的故事,‘家书抵万金,拆开皆是霜’——那霜,是征人鬓角的白,是家人眼角的寒。”
“黄鹂唱到这句时,总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像蝶翅停在那里。手指紧紧攥着裙角,指节发白,连手背的青筋都凸了起来,像在攥着什么重要的东西,生怕一松手就没了。浑身都在颤,不是唱的技巧里的抖,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颤,是真的疼,疼得连声音都发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喉咙。”
台下的人都说,这《雁归》被她唱活了,活成了每个人心里的牵挂。有在外经商的商人听了,想起家里的老母亲;有送丈夫从军的妇人听了,摸着鬓角的白发掉泪;连那些浪荡的公子哥,听了都要沉默半晌,想起某个被自己辜负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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