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任由杨炯牵着她的手,默默地向山顶走去。
又行了半炷香的功夫,两人终于踏上了栖霞山顶。
眼前豁然开朗,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大片沐浴在七彩光晕下的葵花田。
五月的葵花,尚未到盛夏那般金黄灿烂的时候,但已是茎秆挺拔,绿叶舒展如扇,顶端托着一个个紧紧包裹着的、翠绿中透出嫩黄的花盘,充满了勃勃生机。山风拂过,成片的葵花苗随风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宛如山鬼低语。
在这片生机盎然的葵花田中央,静静地矗立着一座孤坟。
那坟冢不大,黄土新培,与寻常百姓家的坟墓并无二致,朴素得甚至有些简陋。四周清理得颇为干净,并无杂物,显然有专人打理。
杨炯与李淽缓步来到墓前。
但见那墓碑亦是一块寻常的青石,打磨得还算光滑,上面只镌刻着四个字——“李葵之墓”。
既无皇家的谥号封爵,亦无生卒年月,更无志铭传述,孤零零的,仿佛墓中之人与那煊赫的李家皇室毫无瓜葛。
李淽见杨炯目光落在墓碑上,似有疑惑,当即轻声解释道:“七妹从小就性子孤僻,不喜喧闹,更不爱那些虚名浮誉。她曾说过,若他日身死,只愿埋骨青山,得一清净。
‘小葵花’这个名字,是德妃娘娘偶尔唤她的小名。我想,用这个名字,她或许会更喜欢些。如此简单,甚好,免得扰了她安宁。”
杨炯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当即亲自将带来的几样时令水果,一碟据说是李溟生前爱吃的玉露糕在墓前摆好。然后,他提起那坛随带来的、产自南疆的烈酒“火烧春”,拍开泥封,一股浓烈醇厚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杨炯肃立于墓前,双手捧起酒坛,将清冽如泉却又烈如火灼的酒液,缓缓地、郑重地倾洒在墓碑之前的土地上。
酒水渗入泥土,留下深色的印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肃穆的气息。
随后,杨炯又取出准备好的香烛。按照祭礼,他先点燃了三炷上好的沉水香,双手持香,于墓前躬身三揖,然后将香稳稳地插入香炉之中。
青烟袅袅升起,笔直如线,在七彩的光晕和山风的吹拂下,变幻着形态,最终散入葵花田上空。
李淽也跟着上前,默默地行了礼,将一束刚刚在山脚下采撷的、带着露水的野花,轻轻放在墓碑旁。
做完这一切,李淽见杨炯凝立在墓碑前,身形挺拔如松,目光深邃,久久不语,似已沉浸在了往事回忆之中。
她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微笑,那笑意中有关切,有了然,或许,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李淽轻移莲步,走到杨炯身侧,柔声道:“你在此多陪七妹说说话吧。我去山顶的紫金观寻观主一趟,将你方才吩咐的,关于这片葵花田的事情仔细交代一番,也好让他们日后更加尽心。”
说罢,也不等杨炯回应,便迤逦转身,杏黄色的裙裾在青翠的葵花苗间划过优美的弧线,款步姗姗,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繁茂的葵花田深处,向着更高处的道观方向而去。
此刻,山巅之上,七彩光晕流转之下,唯余杨炯一人,面对这座孤寂的新坟。
杨炯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冰冷的墓碑上,“李葵”二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将他的思绪拉入了回忆的漩涡。
他与李溟,也算从小长大,可交集却似乎并不多。
印象深刻的,莫过于那几次难得的对饮。一次是在皇城乱后,李溟被火炮打碎了自信心,在酒楼借酒消愁。
还有一次,便是长亭送别,李溟被自己算计威胁,赌气饮酒,呛得满脸通红,那气闷嘟嘴的娇憨模样,与平日那位叱咤风云、令南疆诸国闻风丧胆的白发女将军判若两人。
那一幕,不知为何,就这样清晰地刻在了杨炯的脑海深处。
细想起来,两人之间,似乎并无太多风花雪月,更多的,是立场不同所带来的算计与博弈。
南疆,同样也是他杨炯布局经营的重点区域,每次大的谋划,似乎总免不了要“坑害”这位精明又棘手的女将军一番。
或是利用监军来拆分她朱雀卫的权力,或是在用火器,粮草限制她的动作和野心。
可奇怪的是,在这充满算计的交锋中,他对李溟,除了对手间的忌惮与欣赏,竟也渐渐生出了一丝别样的情愫。
是怜其才华被身份所困?是敬其用兵如神、忠义两全?还是……单纯地被那个在醉酒后流露出真实情绪,倔强又脆弱的女子所吸引?
杨炯自己也说不清,或许都有一些。
那抹白色的身影,那带着醉意、意态疏狂又隐含愁绪的眼眸,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在他心中占据了一隅之地。
若论杨炯对李溟的感情,或许“欣赏”二字最为贴切。他欣赏李溟的军事才华。
放眼整个大华,能称得上名将的女子屈指可数,而李溟一生大部分时光都镇守在南疆,对抗着虎视眈眈的邻国,守护着帝国的南大门。
若不是为了报答李泽与德妃那“雪中送炭”的恩情,以她的理智与才智,恐怕绝不会轻易卷入这场注定凶多吉少的夺嫡之争,更不会落得如今这般,芳魂永逝,埋骨荒山的下场。
想她李溟,用兵何其神速,覆灭南诏,不过数日之间,便以一系列眼花缭乱的穿插、分割、包围,将号称二十万的南诏大军打得溃不成军,迅速攻破其国都。
更难得的是,她在战后能迅速将南诏故土进行切割治理,使其再也无法形成统一的威胁。这等战略眼光与执行能力,李淽那句“百年不遇”的赞誉,绝非虚言。
有的时候,杨炯也不得不感慨古人所言“人有所优,固有所劣;人有所工,固有所拙”实乃至理名言。
李溟在军事上的天赋与成就是其“优”与“工”,而她重情重义、乃至有些执拗的报恩之心,则成了她的“劣”与“拙”。
若她不为恩情所困,懂得审时度势,明哲保身,恐怕真能成为一位名垂青史、光耀千古的一代女军神。
可反过来想,若她真的那般冷酷理智,懂得权衡利弊,那她也就不再是那个会让他在祭奠时,心中充满遗憾与憋闷的李溟了。
一念至此,杨炯心中郁结之气更浓,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感再次涌上心头。
他弯腰,再次提起那坛还剩大半的“火烧春”,走到墓碑前,将烈酒如同倾泻心中块垒一般,哗啦啦地浇灌在墓碑基部,酒水顺着石碑流淌,浸湿了坟前的泥土。
杨炯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雨夜,李溟在他怀中,齿间毒发,气息微弱,那双原本清亮狡黠的眸子,最终凝固为一片意难平的灰暗与空洞。
万千思绪,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杨炯望着墓碑,仿佛是对着那墓中长眠的魂魄,低声吟道,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命定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恩怨千千万万件,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这阙词,道尽了命运的无奈,往事的不可追,以及那份纠缠于恩怨情仇之中、难以排遣的愁绪。更流露出一种渺茫的期盼与遗憾,此生无缘,但愿来生。
然而,就在他词音刚落,余韵尚在山风与葵花叶间缭绕未散之际。
“哼,你真想见我?!”
一声清脆中带着几分熟悉冷峭、几分难以置信、又隐含一丝难以言喻颤音的质问,如同平地惊雷,陡然自他身后那片茂密的、已近人高的葵花丛中炸响。
杨炯浑身剧震,如遭雷击,整个人的动作瞬间僵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俄而,山风勃发,掠冈峦而上,吹得整片葵花田哗然作响,无数青翠的茎秆与硕大的叶片随之剧烈摇曳晃动起来,仿佛整片天地,都因这一声突如其来的诘问,而骤然失去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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