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执起越窑青瓷酒注,琥珀色酒液倾入酒杯,霎时异香满室。
其其格眸亮如星,竟不接杯,直接捧过一尺高的酒坛,拍开泥封仰首便饮。
酒珠顺着麦色脖颈滚落,她畅快叹道:“好酒!草原上的马奶酒与这一比,竟是涮锅水了!”
萧崇女在旁撇嘴,纤指捻着杏仁酥冷笑:“牛饮琼浆,暴殄天物!”
话音未落,其其格反手将酒碗推至她面前:“尝尝?总比你那甜腻腻的玫瑰露强!”
正说笑间,海伦娜已悄然而至,径自坐在杨炯对面。
只见她解了月白软缎斗篷,内里石榴红罗裙衬得金发愈发耀眼,碧眸定定望着杨炯,竟似要看透他肺腑一般。
杨炯蹙眉掷下竹箸:“罗斯贵族都似姑娘这般不识进退么?”
海伦娜不恼反笑,唇边梨涡浅现:“若贬低海伦娜能令小王爷生出天朝上国的优越感,妾身甘之如饴。”
见杨炯眸光微动,她趁势道:“只是不知,郡王可曾听过拜占庭双头鹰旗蔽日的盛景?见过塞尔柱骆驼骑兵卷起的沙暴?若大华终有一日要与这些西方强权交锋,难道不需要一个忠实的盟友?”
“盟友?”杨炯倏地轻笑,指尖蘸了酒水在紫檀桌面画了个圈,“姑娘说的,莫非是那个被叛臣伊凡窃据半壁江山,连佩切涅格蛮族都抵挡不住的罗斯?”
声落,桌上酒水痕迹迅速洇开,恰似疆土崩裂。
海伦娜面色骤白,心下暗忖:这杨炯定然知晓我罗斯国中变故,想必是看过那国书的,否则怎能一语道破叛乱之事?
想她来这大华朝已有数日,初时惊叹天朝物阜民丰,市井繁华;后又见军容整肃,兵甲精良,尤是昨夜听闻火炮轰鸣,震天动地,更是心潮澎湃。
暗想若得这般强援,莫说为叔叔报仇、平定内乱,便是抵御外侮、南征拜占庭也非虚话。
当夜辗转绣榻,思绪万千,竟至彻夜难眠。
然则除此之外,更多时候却叫她心生怅惘。
鸿胪寺诸官多不知罗斯为何地,皆以化外小邦视之,眉宇间颇见轻慢。纵使她在国书后附上罗斯百年史略,详陈叛臣伊凡之罪状,依旧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今忽遇此位不仅熟知罗斯国情,更是大华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恰似久旱逢甘霖,教她如何不心旌摇曳,喜难自持?
当下,海伦娜自怀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徐徐展开,指间一枚祖母绿戒指幽光闪烁:“小王爷请看!罗斯地处黑海以北,正是遏制塞尔柱西扩的咽喉。若您助我复国,罗斯铁骑愿为大华北境屏障!”
见杨炯把玩酒盏不语,她声调陡然激昂:“伊凡背后有塞尔柱苏丹支持,若让他统一罗斯,下一个目标便是西域三十六国!”
萧崇女忽嗤笑插话:“好个借刀杀人的算盘!你怎不去求拜占庭?”
其其格亦拍案道:“漠北儿郎最恨空口白话!真要结盟,先献上三千匹顿河战马作质!”
海伦娜碧眸倏地腾起水雾,却倔强地昂起头:“拜占庭忌惮塞尔柱兵锋,只会隔岸观火。但小王爷不同——”
她突然探身握住杨炯袖角,语速急如骤雨,“您昨夜半日平叛的火炮,我在鸿胪寺听得真切!若有这等神器,罗斯愿世为大华守北疆!”
杨炯缓缓抽回衣袖,眸底似有寒星明灭:“姑娘可知,上月伊凡使者携十箱金沙入长安,求购的正是大华火器。”
话说完,杨炯见海伦娜唇色尽失,继续道:“帮你也不是不可以!但罗斯需割让第聂伯河以东三城为军械周转之地,每年纳战马万匹、貂皮十万张。此外——”
他忽地凑近海伦娜耳畔,热气拂过她鬓边金发,“我要你罗斯教会的至高圣物,基辅圣索菲亚大教堂的黄金圣像。”
“你!”海伦娜霍然起身,珊瑚红唇颤如风中秋叶,“那是上帝赐福罗斯的象征……”
“本王要的,正是这‘象征’。”杨炯坐回靠椅,懒懒摆手,“姑娘慢慢思量。格格,尝尝这酒糟鹌鹑,长安闻名……”
海伦娜失魂落魄跌坐回去,望着窗外龙首河上巍峨如山的雪牡丹号,此刻那巨舰舷窗透出的暖光,竟似地狱业火灼得她心口发痛。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将羊皮地图细细卷好,屈膝行了个最庄重的宫廷礼:“小王爷的条件,海伦娜需与臣属商议。三日后鸿胪寺夜宴,必给答复。”
杨炯漫应一声,自顾与二女品评佳肴。
海伦娜转身下楼时,听得萧崇女娇声抱怨:“你怎什么破烂都要?那木头圣像够换我一匣东珠么?”
杨炯大笑:“笨蛋!那是罗斯人的魂儿!可比你那东珠值钱多了!”
夜色渐浓,海伦娜走在熙攘人流中,格里高利主教急匆匆追来:“公主,他可是要联姻?”
海伦娜望着雪牡丹号桅杆上飘扬的金龙旗,苦笑道:“若真如此反倒简单了。这位小王爷怕是要我们罗斯跪着求生。”
忽见一队金花卫巡过,甲胄铿锵声惊起夜鸦,她喃喃道:“去搜集大华与吐蕃、高丽签订的盟约。我倒要看看,这位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究竟给人留几分活路。”
此时满城华灯初上,朱雀大街的喧嚣似潮水将她淹没。海伦娜紧一紧斗篷,金发在灯下泛出孤绝的光,终是汇入流光溢彩的人海,再寻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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