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杨的声音压得低,带着点虚弱的嗔怪,那语气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带着点只有我才能听懂的亲昵。她说肚子的问题都是我的问题。我立刻心领神会,这不仅仅是句玩笑,更是实情——中午急着赶路见王总,大家粒米未进,她是真饿得狠了,方才在王蓉那间阔绰却压抑的办公室里,那几声突兀的“咕咕”声,让她现在脸上还带着几分未散尽的窘红。倒是惹人垂怜。
我侧过脸,目光飞快地在她略显绯红的脸上扫过一下,旋即端正神色,视线在圆桌周围谈兴正浓的同僚们脸上逡巡一圈。曹伟兵正比划着说着什么,吕连群听得点头,杨明瑞则端着茶杯吹气,似乎没人留意到焦杨刚才那句近乎耳语的抱怨。餐前的这点空闲,大家更关心的是刚才那场会面的成果。
吕连群适时地从裤子内兜里摸出一包未拆封的中华烟,动作熟练地撕开玻璃纸,弹出一支,先递给我,然后依次散给曹伟兵、杨明瑞和两个司机。
吕连群发烟之后,自己叼上一支,掏出打火机先给我点上,然后才给自己点燃,深吸一口,吐出淡蓝色的烟雾。
“县长,给咱们传授传授真经呗?”吕连群透过烟雾看我,脸上带着惯有的、恰到好处的恭维和好奇,“省制药厂这尊大佛,门槛高得很呐!您是怎么说动王总,答应派人去咱们东洪那穷沟沟里考察的?”
我没立刻接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烟灰。杨明瑞在一旁笑着接口,话里话外却带着另一种意味:“吕主任,你这问的不是多余嘛!咱们县长亲自出马,代表的是东洪县委县政府,这份量还不够?再者说,王总那种级别的领导,消息灵通,眼光毒辣,有些事啊,点到即止,人家自然明白县长上面……其中的深意。”
我心里非常清楚。杨明瑞这话,听着顺耳,细琢磨却有点变味,仿佛我能争取到这次机会,是全赖某些背景因素。
但我没急着反驳,只是淡淡笑了笑。王蓉最后的态度转变,关键点在于我提到了东洪与曹河合建、且主体落在东洪境内的区域性电站,那是实打实的硬件优势,是未来电力保障的底气,跟什么背景暗示当然也有很大关系。不过,官场上的事,有时候保持一点神秘感并非坏事,底下人有些猜测,反而更能凝聚注意力。
但我还是得把方向掰正了。我掸了掸烟灰,神色严肃了几分:“明瑞这话只说对了一小部分。王总肯给机会,首要还是基于对我们东洪基本条件和诚意的初步认可,尤其是听说我们和曹河联合建设的区域性电站进展顺利,明年就能并网发电,这对制药厂这种耗电大户来说,是有实实在在吸引力的。但是,”我话锋一转,给大家发热的头脑降降温,“大家也别盲目乐观。我们只是拿到了入场券,勉强挤进了赛圈。平安县有灾后重建的政策倾斜,曹河县的基础配套比我们只强不弱,这场竞争啊,才刚刚开始,远没到庆功的时候。”
曹伟兵夹了一筷子凉拌耳丝,嚼得嘎吱响,闻言点头附和:“县长分析得在理。依我看呐,王总虽然答应了考察,但今天这接待规格……嘿,吃饭就咱们几个,陪着的就一位接待办主任,厂里那些头头脑脑,副厂长、书记什么的,一个没露面。这说明啥?说明在人家眼里,咱们东洪啊,分量可能还没那么重,至少没重到需要班子作陪的地步。”
杨明瑞大概是觉得曹伟兵这话太直,打了自家威风,忙打圆场:“曹县长,话不能这么说。省制药厂多大摊子?每天来拜访考察的地方领导估计都排长队。王总亲自接待县长快一个小时,崔主任全程陪同安排,这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咱们要实事求是,不能要求过高。”
我听着他俩的话,心里其实更偏向曹伟兵的判断。王蓉的接待,礼貌周到有余,热情重视不足。她同意考察,更多是出于国企支持地方发展的政治责任,以及对东洪那个电站项目的专业性兴趣,并非对东洪县本身有多么青睐。这顿工作餐,没有厂领导出席,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信号——我们还在待考察的序列里,远非首选。
正说着,崔主任带着服务员开始上热菜了。包间不大,但装修看得出花了心思,红木桌椅沉甸甸的,墙上的水墨画也像是真迹,比东原市招待所的不少房间还显档次。菜式是标准的接待餐,鸡鸭鱼肉俱全,偏家常风格,但用料和烹饪看得出精细。
“各位领导,实在抱歉,让大伙饿着了。厂里小灶师傅的手艺,大家尝尝看合不合口味。”崔主任笑着招呼,态度热情又保持距离。你们啊,慢慢吃。
推辞了几句,崔主任道:“李县长啊,别客气了,你们都饿着肚子,我在啊反而让你们拘束!”
饿了大半天,大家也顾不上太多客气,纷纷动筷。焦杨明显饿得狠了,吃得比平时快些,但姿态依旧保持着文雅。
吃了几口垫了肚子,焦杨抬头问我:“县长,今晚怎么安排?是在省城住下,还是赶回去?”
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我看吃完饭稍歇一会儿就往回赶吧。明天上午丁书记还要主持召开常委会,专题研究防汛救灾资金使用和下一步生产自救的安排,这是大事,不能耽误。”
焦杨点头:“也好。回去还能准备一下。”
我又想起一事,问焦杨:“焦书记,市里要求各县区为平安县受灾地区组织捐款的事,咱们县里进度怎么样了?”
焦杨闻言,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正色道:“县长,我正想跟您汇报。昨天初步统计了部分县直机关和乡镇的捐款情况,目前募集到的金额大概在六万三千元左右。”
“六万三……”我沉吟了一下。东投集团之前支援了五万,县里自己还要再拿出一万多,对于东洪这个穷县来说,干部们的工资都不高,这笔捐款不算小数目了。“捐款一定要坚持自愿原则,特别是对困难职工,不能搞硬性摊派。县委办发通知强调过这一点吧?”
“通知是强调了,”焦杨语气有点无奈,“但丁书记之前也指示,要求把各单位的捐款数额和个人捐款明细进行公示,还要汇编成册,存档备查。意思是……要起到一个鼓励和督促的作用。”
我皱了皱眉:“公示捐款明细?还要通报?这样搞容易变味,成了变相攀比和压力摊派。市委三令五申,这类事情要充分尊重个人意愿,讲究方法方式。这样,回去后我跟丁书记再沟通一下,汇总数据存档可以,内部适当表扬也可以,但点名道姓地公示和跨单位通报就免了。心意到了就行,不能因为做好事反而生出怨气。”
“好的县长,我明白了。”焦杨点头记下。
或许是饿过了劲,或许是心里装着事,这顿饭吃得虽然快,但气氛十分热烈。大家更多是在填饱肚子,也围绕着药厂项目和平安县灾情。
五点半左右,大家基本都放下了筷子。又喝了一轮茶,聊了聊明天常委会的议题,六点不到,我们便起身告辞。
崔主任一直送我们到停车场,再三为中午的疏漏致歉,态度很是诚恳。我们又客气了一番,这才分别上车。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省制药厂气派的大门,融入了省城傍晚的车流。来时满怀期待和不确定,返程时多了几分初步的成果,但也添了更清晰的紧迫感和压力。
回东原的路似乎比来时更显漫长。车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湛蓝变为绛紫,最后彻底沉入墨黑。路况一般,车速提不起来,颠簸中,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轮胎压过路面的噪音。大家都有些疲惫,曹伟兵和吕连群在后座似乎打起了盹。
我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但脑子里却像过电影一样,反复回放着与王蓉见面的细节,揣摩着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权衡着东洪的优劣势,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应对考察,如何在与平安、曹河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县财政的拮据、百万人吃饭发展的压力,像一副沉重的担子,压在心口。
直到晚上快十点,车才驶入东原。少了迎宾楼的霓虹,市委大院旁的街道两旁的灯光稀疏,许多人家已经熄灯睡下。
拖着疲惫的步伐上楼,打开门,客厅的灯还亮着,电视里正放着《编辑部的故事》,葛优和吕丽萍的京腔对白带着特有的幽默感传来。晓阳窝在沙发里,听见动静,转过头来。
“回来了?比预计的晚了不少。”她站起身,迎上来,很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公文包。
“嗯,路上不好走。”我换了拖鞋,揉揉发胀的太阳穴,“你怎么还没睡?”
“等你啊。”晓阳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嗔怪,“你呀,忙晕头了?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我一愣,随即猛地一拍额头:“哎呀!学武部长!说好今晚给他饯行的!”
李尚武部长调任东海市委副书记,这事早就定了,张叔之前还特意提过,说晚上在家里聚一聚,算是小范围送个行。我这一忙药厂的事,竟给忘得一干二净。
晓阳叹了口气:“可不是嘛。张叔打你电话也没接。后来我才说你们去省城了,估计就赶不回来。张叔那边倒是没说啥,学武部长人也大度,明天吧,明天你给部长打个电话……”
部长是从东原走出去的干部,这次高升,于公于私,这送行宴我都该到场。不仅关乎情谊,更是一种政治姿态。缺席了,难免让人多想。
“他们……今晚在哪聚的?”我问。
“没在张叔家,改在白山的羊肉馆了。”晓阳说道,“郑红旗、孙友福、艳红、还有开发区的廖叔、李叔、马叔他们都去了,热闹得很。”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名单一听,几乎就是平安县出来的干部一次小范围聚会,虽然是为学武部长送行,但在这个敏感时刻,我倒是觉得规模有些大了。
“这……太招摇了吧?”我下意识地说,“白山那个馆子,虽说味道不错,但去的领导干部太多,时间长了,谁不知道那跟我有点关系?影响不好。要不改个名字吧!”
晓阳帮我脱下外套挂起来:“三傻子,亏你还能想到这一点,那就改吧,改成天天鲜羊怎么样?”
我靠在沙发上,说道:“改成啥都行,这个还是看人家谢白山想咋改!”
晓阳道:“哎,不用,你想咋改就咋改,自家买卖你不用怕!反正都是咱家投的钱!”
我吃了一惊:“咱家投的钱?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我知道晓阳和一些朋友有投资,但具体晓阳怎么投资的,我并不十分清楚,也刻意不去多问。
晓阳白了我一眼,接着张开了双臂:“三傻子,你这么大个个领导,这点小事,还需要给你汇报啊!这不是知道,你喜欢吃羊腰子,这不是吃着也随便些嘛!再说了,姐还不是想让你手头宽裕点,少为钱的事操心。”
我马上道:“晓阳啊,我也没看到钱啊!”
晓阳道:“想要钱?想要钱可得看表现了!哪有红口白牙就要钱的!”
我马上道:“不行不行,今天说啥要休息一天,我们生产队的驴,以前每周还给一天假!”
“没出息。”晓阳挽住我的胳膊,“跟你说个正事。红旗书记已经知道你去省制药厂的事了。”
我心里一紧:“他怎么知道的?消息这么快?”
“你忘了红旗书记现在是副市长了?兼着曹河县委书记,信息渠道多着呢。再说,这种事本来也瞒不住。”晓阳看着我,神色认真了些,“三傻子,既然你决定要去争这个项目,就得有心理准备。这可能会伤了你和红旗书记、还有孙友福之间的和气。毕竟,曹河、平安都指着这个大项目呢。”
我靠在沙发上,疲惫感再次袭来。郑红旗对我有知遇之恩,孙友福也是老相识。从私人感情讲,我真不愿意去抢这个项目。但……
“晓阳,”我声音有些低沉,“我是东洪县的县长。每天一睁眼,想到的就是县财政窟窿怎么补,教师的工资能不能按时发,修路的钱从哪里出,一百万人要吃饭、要发展。这次药厂项目,对东洪太重要了,可能是翻身的机会。这个时候,我个人那点情谊……顾不上了。我想,红旗书记和友福书记站在我的位置,也会这么做。大家各为其主,公平竞争吧。”
晓阳靠在我肩膀上,轻轻叹了口气:“公平竞争?傻啊你。招商引资哪有绝对的公平?还不是各显神通。不过你说得对,在其位谋其政,这个道理他们都懂。只是……以后见面,难免会有些尴尬罢了。”
我说道,这次多亏了二嫂的电话,不然的话,王蓉那样的大厂领导,怎么会如此顺利就见了我这个贫困县县长。“代我谢谢二嫂。”我低声说。
“嗯。”晓阳应了一声,注意力又被电视里的剧情吸引,咯咯地笑起来。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风扇摇着头,送来些许凉风。晓阳看着看着,靠在我怀里,呼吸渐渐均匀,竟睡着了。看着她安静的睡颜,我心中的千头万绪似乎也慢慢沉淀下来。
第二天清晨,是被窗外环卫工人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和渐渐热闹起来的市声唤醒的。东方的天空泛着鱼肚白,朝霞一点点染红云彩。麻雀在窗外的电线上叽叽喳喳,自行车的铃铛声由远及近,又远去。
我和晓阳习惯在家附近的早点铺吃早饭。一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一笼皮薄馅足的包子,最能唤醒沉睡的精神。
吃饭时,谢白山凑过来说:“县长啊,昨天您没来,尚武市长可是喝高了,吐了好几回。”
我叹了口气:“李叔就是太实在,酒量一般还硬撑。下次见着他,真得劝他少喝点,身体要紧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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