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图斯拿出他新领到的军官数据板,将它放到了桌上。
这是个银白色的轻巧的东西,比起他在学院内用惯的那种能当砖头使的玩意儿截然不同,甚至有种机械手表似的精巧美感,而他不太喜欢这样——过于精巧就意味着脆弱,假如有得选,他宁可用回原先那种傻大黑粗的后型号,至少必要时还能拿它来砸破几颗脑袋。
不过,新事物自然有新事物的好处,否则帝国便不会大力推广它。
维图斯仰起头,将滚烫的提神饮料一口饮尽,某种烹煮过的植物根茎留下了堪称灿烂的苦味,右手则在数据板上滑动了两下。
等到他再低下头时,其上之物已经被严肃的黑体字所占据:名为钛的新异形已由察合台可汗亲自率军灭绝、暴风星域的欧克兽人被成功驱逐,目前正处于流窜当中、帝国研究院推出了一款对数万种疾病都能起到治愈效果的新式药品
他逐一点进去,慢慢地阅读这些放在过去恐怕要经历数年乃至数十年时间才能被刊登的新闻,心里仍然觉得不真实,可他眼前所及无疑正是现实世界,一个真实到不能再真实的地方。
他明白,帝国的确拥有了某种将信息高效传递的办法,虽然还做不到实时传递,但已经比以前好了太多。
“嘿,学院生。”
维图斯抬起头,在空荡的食堂里看见了一张因为惯于凶恶与嘲笑而变得有些丑陋的脸。
“凯奇上尉。”他站起身来,点头问候。“您起得很早。”
“什么话?阴阳怪气什么呢?坐下吧你。”
凯奇嘟囔一句,端着他满满当当的餐盘坐了下来,同时满不在乎地将维图斯已经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放到了身后的桌上,然后便立即开始大快朵颐。
他吃的极快,吃相却谈不上失礼,只是咀嚼和吞咽的速度都很快,并无夸张的汁水横飞类的景象。短短的六分钟后,凯奇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他摸着肚子,向后一靠,又端起杯子,将其中冷水一饮而尽。
十几秒后,他忽然瞪大眼睛,又打了个长长的、极其响亮的饱嗝。
嗝声回荡在空旷的食堂之内,维图斯面无表情地开口,以表赞叹。
“您的进食速度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上尉.您是专门练过吗?您刚才有咬到舌头吗?”
“嗨,可别提了,这都算退步了。至于咬舌头的问题,咬着咬着也就习惯了。”
凯奇嬉皮笑脸地摆摆手,忽然开始闲聊,话题转进地迅速而毫无道理。
“你知道吗?放以前我能一口气吃完八个肉馅普利卡,现在才四个,真是老了。果然,人一旦上了年纪,身体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你知道吗?我感觉我最近都快对酒精失去兴趣了。”
维图斯对这句明显是清醒时的胡话置之不理,昨天那个房间里一地的酒瓶便能直观地证明凯奇并不像他口中所的那样,‘快对酒精失去兴趣’,事实恰恰相反,他恐怕仍然在和酒精热恋。
维图斯冷不丁地问道:“那么,异性或同性呢?”
凯奇挑起眉,看了他两眼,忽然抬手重重地一拍桌面,震得杯子一跃而起。
“你觉得呢?我看上去像是个没有想法的苦修士,还是没有功能的残疾人士?”他似笑非笑地问。“还有,我可不好那口。”
维图斯明智地选择了沉默,没有接这段话。
他发现自己仍然不擅长和凯奇这种典型的老军人打交道。在他们眼中,这世上或许只有枪、烟、酒、政委的枪口与鞭子和帝皇才需要尊敬一二。他有些后悔开这种玩笑了,这并不是他的风格。
凯奇嗤笑一声,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会这般反应,于是自己慢慢悠悠地开口,接上了话。
“我,学院生,你昨天去向上校报告了吧?”
“是的。”
“哼,他怎么?有什么好话吗?半句也行。”
“没有。”
凯奇冷哼一声:“没好话我倒是不意外,但这老王八蛋对暴乱这种事可是从来不留情面的,他应该立刻下令把参与暴乱的人全部吊死才对你是不是没把事情全?”
维图斯平静地道:“侮辱上级是重罪,上尉。”
“我就骂他了,怎么着吧?有种你把我的话去当着他的面复述一遍。”
维图斯摇摇头,答道:“您昨日才警告过我不要当告密者。”
凯奇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随后咧嘴一笑。
“不错,学院生,你学得很快,看在这件事的份上,我再教你点新东西好了。听好了,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些事,比如我们咒他是个没屁眼的杂种,或是他会半夜跑去和格拉克斯兽乱搞我相信我们这些话的时候他都不在场,但我也相信他全部都知道。他知道,可他从来不管,你知道为什么吗?”
维图斯做了个手势,意为‘我请求您继续’,凯奇没看懂,但嘴巴仍然没停。
“因为他管的这群士兵不是你们这些学院生组成的模范军队,而是比惩戒营还不如的人渣聚集地,能登上他名单的杂碎们个个都是罕见的坏种,所以他会用你前所未见的高压手段来对付他们。可是呢,就算再怎么坏,他们也仍然是人,会疯、会喊、会崩溃。”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在其他刑罚军团里,这个人通常由那些最无能最懦弱的废物担任,所有人都会欺负他、折磨他,直到他死或是忍不了了把其他人打死。而在最后机会者里,这个发泄对象是谢法。”
“当我们蹲在战壕里被冻掉脚指头的时候,上校会变成那个在帐篷里享受一切的人。在我们的想象里,他能喝甜牛奶,能享受女仆的按摩,能睡在柔软的床铺上,我们会为此无所不用其极的咒骂他、侮辱他哪怕在现实世界里,他其实就蹲在我们几十米的地方,像块木桩子似的蹲在烂泥巴里举着望远镜观察敌情。”
维图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几秒钟后,他若有所思地开口。
“您是在建议我和您一起辱骂上级吗?”
凯奇撇撇嘴,像是牙疼似的吸了口气,表情重新变得无所事事了起来。
“不,学院生。我只是在告诉你,过段时间,假如你听见他们骂你,最好不要计较。”
“为什么?”
面对他的追问,凯奇保持了惊人的耐心。
“因为这是他们应得的。再过一天,我们就要启航了,训练也要正式开始。这群渣滓会被我们不断地操练,直到大部分人都死掉,只剩下几块勉强还能用的烂木头。到了那时,你甚至会对还活着的人抱有几分同情。所以骂就骂了吧,给他们骂两句也是我们应得的。”
“我暂时还不理解,但我会听您的建议。另外,上尉,我的确向上校报告了事情的全貌,可他真的什么也没。”
维图斯完,站起身来,拿起他的数据板,又敬了个军礼,随后便走向自己的餐盘。
凯奇惊讶地眨眨眼,又咕哝了几句脏话,最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好吧!”他喊。“或许他是老糊涂了!”
他起身便走,连餐盘也不拿。不得已,维图斯只好又转回来,将他的一并带上,交还给窗口后的机仆。
那呆板的程序竟然对他道了谢。
——
第二天,帝皇信使号单独驶离了船坞。第六百九十一先锋舰队的其他船仍然处于休整之中,而它已经决心要奔向银河一角。
在军官会议室里,奥古斯都·菲德里斯向维图斯和凯奇讲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萨罗斯星系,一个位于朦胧星域的地方。
根据可靠消息,那里的总督在一个月前叛变了,而他们要去执行斩首任务。
得详细一点:突破叛军舰队的封锁线,找到总督的位置,空降到地面或跳帮到船上,然后一路冲破严密的警戒力量,最终杀死他。
这完全不合理。
“这不合理。”维图斯破天荒地对上级提出了疑问。“一个月前的事情,而且还是星系总督叛变这种级别的事,军务部为何不指派阿斯塔特与其他训练有素的辅助军前去?反倒要这群——”
他没把话继续下去,大大咧咧站在一旁的凯奇却毫不避讳,将话替他讲完了。
“——反倒要这群要啥啥没有的烂骨头贱种去执行这种任务?”
他完,便盯着维图斯笑而不语,站姿放肆,毫无军人体面。
面对他们二人——当然,也可能只是一人——的疑问,少校没有作任何解释。
“我们只负责执行命令。”他平静地。“训练规程已经发送至你们各自的数据板。现在解散。”
就这样,维图斯和凯奇在两个时后将囚犯们赶到了帝皇信使号的训练场上。
相较于刚登船时浑身的恶臭以及破烂的囚服,他们此刻已经换上了统一的灰色制服,也全都剃了光头。这么做可以有效地避免一些传染病,毕竟死牢里并无什么所谓的卫生条件可言。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想被剃成光头,可惜被设定好程序的武装机仆们并不会和他们讲道理。在旋转的链锯刀片、黑洞洞的枪口和充其量只是冰冷了点的剃刀面前,所有人都明智地选择了后者。
而现在,站在这群灰色的站得七歪八扭的死囚面前,维图斯不可避免地皱了皱眉。
他已经对他们糟糕的素质有了基本的心理准备,但并不觉得站不好最基本的军姿这种事会是素质问题——须知,能够登上帝皇信使号的囚犯都是前士兵,尽管各自犯了不同的罪,但在那以前,他们全都是职业士兵
坐牢或许会磨损身体与心智,却不会让军姿这种已经刻入骨髓的东西被忘记。
那么,眼下他们的情绪便只能被理解为逆反心理了。
维图斯张开嘴,刚想开口,便被站在他身侧的凯奇抢先了一步。
曾经也是死囚的上尉一开口便是滔滔不绝的咒骂和侮辱,用词之广泛、语速之迅疾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他一刻不停地骂了整整十五分钟,将在场的每一个死囚都从头侮辱到了脚指头,然后又从脚指头骂到了头发丝,最后才停顿片刻,总算进入正题。
“听好了,你们这群畜生,我只一遍!”他吼道。“全部站好!”
一阵靴子的碰撞声过后,奇迹发生了。
维图斯不明白凯奇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知道,自己办不到这种事。
凯奇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以半开玩笑的语气道出另一句侮辱。
“看来你们这群狗杂种还是识时务的,脑袋没有坏嘛.现在,曾经是士官的人,向前两步走!”
靴子与地面的碰撞声再次响起,死囚们中大约有五分之一的人离开了队列。
“曾经是上士的人,向右一步走!曾经是中士的人,留在原地!曾是下士的人,向左一步走!”
凯奇的命令很简短,也很清楚。然而,这些曾是士官的人却犹豫了一阵子才稀稀拉拉地散开。维图斯有些惊讶的发现,在这些人中,居然以上士居多,而非他以为的下士。
他摘下腰间的数据板,将识别器对准他们。红色的扫描之光一闪而过,很快,维图斯手上便多出了一份总人数达到四百六十一人的前士官名单。他面无表情地按下几个选项,又将他们依照军衔的高低和罪行的严重程度分好,随后便走到了凯奇身侧,将数据板递给了他。
上尉不明所以地接过来看了两眼,眉头立刻一皱。
“妈的,我还真是开眼了。”他低声发问。“这玩意儿居然还有这种功能?你确定这些都准确吗?”
“它产自火星,上尉。”维图斯目不斜视地回答。“神圣的火星大铸造厂”
凯奇看上去想冷笑,但忍住了,他低头翻阅了一阵子,随后喊出了一个名字。
“弗拉克·普洛泰科特,出列!”
一个高大、强壮且表情阴沉的男人在中士群的第一排向前走了一步。
他是死囚们中最高大的那一批人,面上有两道刀疤,其中一道从左至右横穿了整张脸,大概还造成了某种神经上的伤害,使他面上的肌肉一直不自觉地抽搐着。这种运动反哺回来,让伤疤如活物般时刻扭动,显得尤为可怖。
“你犯了什么罪?”凯奇明知故问道。
“杀人。”弗拉克十分不情愿地回答,声音低沉。
“具体一些。”凯奇,忽然又变得十分有耐心。“把所有事情都出来,快点,普洛泰科特,你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呢。”
“.”
“不?那我就发发慈悲,帮帮你的忙。弗拉克·普洛泰科特,谋杀上级尉官三人、偷窃重要军用物资、引爆营房导致四十六死,两百四十四伤你挺有能耐啊,普洛泰科特?”
“我没偷东西,也没放火。”
“我他妈看上去像是在乎这件事的人吗?”凯奇嗤笑着反问。“你干了这么大的事,到头来就争辩一句你没偷东西没放火?我可不信,大个。不过,偷东西的事情可以先放放。吧,你为什么要点燃营房?杀上级我倒是能理解,毕竟尉官里的确有很多王八蛋,可那些和你一起住大通铺的兄弟们呢?他们总归是无辜的吧?”
弗拉克·普洛泰科特貌似羞愧地低下头,放在身侧的双拳却骤然紧握。
“我没什么好的。”他嘶哑地回答。“杀了就是杀了。”
“狗杂种。”
“.”
“我在骂你呢,听见了吗?”
“.”
眼见他仍然不话,凯奇索性反手将数据板塞回了维图斯手里,随后脚步迅速地走向了弗拉克。
后者终于抬起头,直愣愣地凝视着这个一直口吐污言秽语的上尉,双拳微微提起。
“你为什么要连自己的兄弟们一起害?”
停在他身前,凯奇如是询问,声音平静。
弗拉克的嘴唇抖动了几下,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因此总算开口回答。
“火不是我放的,我没想害他们。”
“那是谁放的?”
“我不知道。”弗拉克。“我只杀了人。没偷东西,也没放火。”
“那你为什么要杀人?”
再一次,弗拉克陷入了沉默之中,但哪怕是不远处的维图斯也看得出来,他此刻的沉默并不意味着拒绝,反倒是一种即将开口的前兆。果不其然,短短十几秒过后,这个凶残的暴徒便再次开口。
“他们想拉我入伙,一起克扣士兵的钱,我不同意,他们就合起伙来对付我。一年零十个月,我一分钱津贴都没领到。家里寄信过来,我妹妹想让我寄点钱回去给母亲治病,但我什么也拿不出来。那天晚上我去找他们,想求他们给我发点钱,结果发现他们一伙人在营房里笑我母亲,她生出我来早就该死了。”
弗拉克·普洛泰科特紧紧地抿上嘴,然后深呼吸。他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拳了,手背上青筋暴起,面上的疤痕抽搐不断。
“然后你就杀了他们。”凯奇以不带感情的语调道。
“是。”
“怎么杀的?”
“我进营帐,然后开枪。”
“不止是枪吧?资料上你还掐死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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