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室祠堂的青铜香炉里,三柱檀香正袅袅娜娜地升起,烟雾在穹顶交织成一张朦胧的网,将供桌上密密麻麻的先祖牌位衬得影影绰绰,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烟霭俯瞰着堂内。冬日的寒气顺着雕花窗棂的缝隙钻进来,在青砖地上积起薄薄一层白霜,却半点压不住那股令人窒息的肃穆——今日的祠堂,比祭祖时还要凝重几分。以瑞王澹台嵩为首的几位宗室元老,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太师椅上,面色沉得能拧出水来,连茶盏里的茶水都泛着冷意。他们特意选在这岁末年初的日子召集所有宗室子弟,对外只说是“考校晚辈功课,共叙天伦情谊”,可明眼人都清楚,这是要当着全族的面,给那个凭“托梦诏书”一跃成为宗室焦点的奶娃娃澹台星,来个措手不及的下马威。
瑞王今日穿了身玄色蟒袍,袍角绣着暗金色的流云纹,腰间玉带上缀着的鸽血红宝石,在烛火下泛着近乎血光的色泽。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方象牙笏板,板身上用极细的阴刻刀工雕着北斗七星的图案——这正是南宫家世代相传的观星术标记,也是当年先皇赐予瑞王妃的信物。两侧的元老们各有姿态:定安王捻着佛珠,佛珠却始终停在第三十二颗;平乐侯端着茶盏,茶盖碰得杯沿“叮叮”作响;唯有年迈的肃亲王闭着眼假寐,长长的白眉却时不时抽搐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带着钩子,时不时瞟向软垫中央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
澹台星被乳母李氏小心翼翼地抱在铺着白虎皮的软垫上,那皮子是早年漠北进贡的,毛发光滑柔软,衬得她一身粉绫袄裙愈发娇嫩。她周围围着一圈比她大不少的宗室孩童,最大的已有十二三岁,最小的也比她高出一个头。这些孩子或多或少都被自家长辈耳提面命过,看“小星星”的眼神里,既有孩童天性的好奇,更藏着几分被教唆出的疏离与挑剔。有个穿宝蓝色锦袍的小世子,是定安王的嫡孙,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对着澹台星做了个鬼脸,刚缩回去就被定安王用佛珠珠子砸了手背,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作声。
“星儿。”瑞王终于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威严,在空旷的祠堂里激起阵阵回响,“听闻你自幼便有奇慧,想来定是先祖庇佑。”他说着,朝侍从使了个眼色,“此物名九连环,乃前朝巧匠所制,环环相扣间藏着智巧机关。”侍从立刻呈上一个锦盒,打开后露出一串紫铜打造的九连环,环身刻着细密如蚁的突厥符文,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你可能解?”
祠堂里瞬间安静下来,连孩童们的呼吸都放轻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澹台星身上,乳母李氏紧张得手心冒汗,悄悄捏了捏小主子的衣角。小星星却全然不觉,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先看了看瑞王那张严肃的脸,又低头瞅了瞅那串复杂冰冷的铜环,小脑袋歪了歪,突然伸出粉嫩的小胖手——没去碰环扣,反而直接把最顶端的铜环抓起来,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啃了起来。口水瞬间糊满了环身的符文,原本黯淡的铜环竟遇热微微发红,那些突厥符文在唾液浸润下渐渐隐去,赫然现出两个暗红的汉字:“弑君”!
众元老的表情瞬间凝固,定安王手里的佛珠“啪嗒”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平乐侯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咳得满脸通红。瑞王的脸色“唰”地沉了下来,指节捏得发白——这九连环是他特意从突厥使臣那里换来的,本想借“解不开”羞辱澹台星,没想到竟被这小娃娃啃出了隐秘!
“咳咳。”肃亲王假意咳嗽两声,打破了僵局,“孩童无知,许是觉得铜环新奇。瑞王殿下,换个考题吧。”
瑞王强压下心头的惊怒,又示意侍从端上一盘棋子:“那便试试这个。”盘子里铺着黑白两色棋子,材质看着普通,实则是稀有的冷暖玉——黑子用的是极北寒玉,摸上去寒如冰棱;白子用的是南疆暖玉,触之温似暖炉,皆是突厥贡品,寻常人很难分辨。“你可能分辩黑白二色?”
小星星终于松开了嘴里的铜环,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流,乳母赶紧用帕子给她擦干净。她盯着那盘棋子看了几秒,突然抓起一把白子,被暖玉的温度哄得“咯咯”直笑,小脚丫还在白虎皮上蹬了蹬;又抓起一把黑子,冰凉的触感让她小眉头一皱,下意识地把黑子往旁边一丢。然后她玩心大起,两只小手一扬——“哗啦啦!”棋子像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最绝的是,黑子落在青砖地上,瞬间结出一层薄霜,白子触地则化作细碎的雪粒,不过片刻功夫,就在地上显出一幅诡异的太极图,霜雪交融间,竟还冒着淡淡的寒气!
宗室孩子们再也忍不住,发出一阵压抑的窃笑,又被各自的长辈狠狠瞪了回去。有个穿粉裙的小郡主,是平乐侯的女儿,好奇地伸脚去踩那些化掉的雪水,刚碰到就被母亲一把拍开手,低声呵斥:“胡闹!”
元老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瑞王却心中暗喜——不管这小娃娃是真懵懂还是假天真,“顽劣无知”的帽子算是扣上了!他正要继续出题,祠堂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老五澹台铢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小团子今日穿了身大红锦袍,领口袖口绣着金线寿桃,活像年画里走出来的招财童子,手里捧着一个比他还大的鎏金锦盒,盒盖大开,里面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糖丸,有的泛着淡紫荧光,有的裹着金粉,还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和淡淡的药草气息。
“星星妹妹请各位哥哥姐姐吃糖呀!”老五声音响亮,像只小喇叭,率先抓了一把糖丸,塞给离得最近的那个做鬼脸的宝蓝袍小世子,“这是四哥做的‘真心糖’,可好吃啦!”那糖丸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紫金色,正是老四澹台砚特意调制的——遇唾液会显形,能映出人心底最真切的念头。
那小世子犹豫地看了看祖父定安王,又低头瞅了瞅手里那粒亮晶晶的糖丸,甜香钻进鼻子里,勾得他肚子里的馋虫直打转。终究是孩童心性,忍不住诱惑,剥开糖纸就塞进了嘴里。刚一入口,他眼睛瞬间亮了!糖丸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先是浓郁的血杏花香在舌尖散开,紧接着又泛起一丝清凉的薄荷味,提神又爽口,舒服得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更神奇的是,他手背上渐渐浮现出淡金色的小字,正是“友爱”二字!
“好吃!太好吃了!”他忍不住叫出声来,下意识地往小星星身边凑了凑,还把自己口袋里的蜜饯掏出来,递到澹台星面前,“星妹妹,给你吃这个!”
这一下如同打开了闸门。不知何时也混进祠堂的老二澹台凛,立刻上前帮老五分发糖丸。老二今日穿了身月白短打,怀里还揣着弹弓,脸上带着狡黠的笑,专挑那些一开始对小星星不友善的孩子递糖。孩子们哪里抵得住这种从未尝过的美味,很快就被糖丸征服,纷纷围到小星星的软垫旁,七嘴八舌地说着感谢的话:
“谢谢星妹妹!这糖比我娘给的桂花糖还甜!”“妹妹你真可爱,明天我带我的小兔子玩偶给你玩!”“星妹妹,你会玩踢毽子吗?我教你呀!”
小星星看着围过来的哥哥姐姐,开心得手舞足蹈,连自己手里啃得口水淋漓的九连环都大方地递出去,嘴里还“啊啊”地叫着,像是在说“一起玩”。最绝的是,那铜环传到平乐侯的小郡主手中时,突然“嗡”地一声发烫,烫得她“哎呀”一声把环扔在地上,环身再次显出暗红的字——这次却是“同谋”!平乐侯脸色骤变,趁人不注意,一脚把铜环踢到了供桌底下。
一时间,祠堂内原本剑拔弩张的严肃气氛荡然无存,竟变成了热闹的小孩子茶话会。几个一开始端着架子的小郡主,也忍不住糖丸的诱惑,凑过来和小星星玩起了拍手游戏。有个胆大的男孩,是肃亲王的孙子,偷偷捏了捏小星星软乎乎的脸蛋,被她反手糊了一脸口水,惹得众孩童哄堂大笑,连乳母李氏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瑞王和元老们看得目瞪口呆,脸色铁青得像锅底。他们准备了一肚子的考校难题,想好了无数句刁难的话,甚至连“不敬先祖”“资质平庸”的罪名都准备好了,可在区区一盒糖丸面前,竟全军覆没!总不能拦着不让孩子们吃糖吧?那也太失身份了!定安王气得胡子直抖,手里的暖炉“咔嚓”一声捏裂了,露出里面中空的暗格——那本是他用来藏毒药的,此刻却空着,倒像是在嘲讽他的无能。
就在这时,太子澹台烬适时地走了进来。他今日穿了件月白常服,腰间系着玉龙纹禁步,在烛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周身的气度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位王叔、王伯。”他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却清晰,“方才路过祠堂,听闻里面热闹,便进来看看。”目光扫过满地嬉戏的孩童和中央被围在中间的澹台星,他笑了笑,“看来星儿虽年幼,却已懂得与兄弟姐妹分享,颇有仁爱之心。孩童纯真,最能感受亲疏善恶,他们愿意亲近星儿,便是最好的证明。此情此景,岂不暗合《周礼》所倡之‘睦族’之道?”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带上的龙纹,那龙眼处镶嵌的血珠微微发亮,与孩子们手背上糖丸的荧光交相辉映,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元老们被堵得哑口无言。太子这话既给了他们台阶下,又暗暗捧了澹台星,还扣上了“睦族”的大帽子,谁要是再发难,就是破坏家族和睦。有个站在瑞王身后的幕僚,正低头偷偷记录着什么,他用的笔尖是特制的,墨色遇热会变成血红——正是老四澹台砚提过的“现形墨”,此刻纸上的字迹正渐渐变红,像渗出来的血。
经此一役,澹台星在宗室孩童中的人气直接冲到了顶点。她成了名副其实的“糖丸小祖宗”,孩子们回家后都念念不忘,拉着长辈的衣角吵着闹着,非要再去找“星妹妹”玩,还要吃那种会显字的糖丸。许多宗室成员见状,态度也开始微妙地软化——毕竟自家孩子喜欢,而且太子所言的“睦族”,确实戳中了一些重视家族声望的人的心理。最绝的是第二日朝会,好几个原本中立的宗室都站到了太子这边,有个郡王甚至当场提议,给澹台星加封“睦郡主”,虽被瑞王狠狠瞪回去,但风向已然可见。
是夜,东宫偏殿的烛火亮到了深夜。老四澹台砚正坐在桌前,戴着他那副水晶眼镜,仔细检查着剩余的糖丸。小药童阿竹站在一旁打下手,今日特意洗了澡,发间还带着皂角的清香,就是袖口沾着的糖渍有点煞风景。桌上摆着几个瓷瓶,分别装着血杏花蜜、薄荷粉、凝香露等原料,都是老四熬糖时用的。
“咦?”澹台砚突然停下手中的药杵,拿起一颗颜色稍深的糖丸,对着烛光端详,“这盒糖底层的……好像不是我做的。”他又拿起几颗,凑到鼻尖仔细嗅了嗅,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有股很淡的‘同心草’味道。这东西……少量服用无害,还能让人心情愉悦,但吃多了会让人产生依赖,格外亲近投食者。”那几颗糖丸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粉光,像是浸了血的玛瑙。
正在旁边擦弹弓的老二澹台凛、摆弄短剑的老大澹台宸、抱着点心匣子的老五澹台铢,还有刚从外面回来的老三澹台狩,都齐刷刷地围了过来。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像几只蛰伏的小兽。老二突然伸手,用弹弓“啪”地打翻了锦盒,糖丸滚落一地,盒底赫然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标记——与上次突厥使臣佩刀上的徽记一模一样!
“是谁……”老大澹台宸喃喃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颗糖丸表面的纹路,那纹路在体温浸润下渐渐显形,竟是一行扭曲的突厥文,翻译过来是:“幼主可塑,江山易主”。
窗外突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是落叶落在雪地上。五个娃娃瞬间警觉,齐刷刷转头望向窗外。只见月光下,一个披着星尘斗篷的身影正站在庭院中央,斗篷的边角绣着细碎的银线,风一吹,像是落了一地星光。那人每走一步,腰间的银铃就发出“叮铃”的清脆声响,与先皇后生前常戴的玉佩撞击声一模一样。当那人抬起头,月光照亮了她的面容——眉如远山,目若秋水,眼角一颗泪痣红得刺目,竟与太子澹台烬的泪痣位置一模一样!
“小姨……”老五澹台铢下意识地小声叫道,手里的点心匣子“啪嗒”掉在地上,桂花糕撒了一地。那人正是先皇后的妹妹,多年前被送往突厥和亲的南宫月,所有人都以为她早已病逝,没想到竟出现在这里!
南宫月轻笑一声,声音空灵得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回音:“姐姐当年在糖丸里藏了钥匙,说是要给孩子们留条后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五个孩子,“孩子们,你们找到锁孔了吗?”话音刚落,她突然将一枚绣花针抛向空中,那针在月光下飞速旋转,渐渐变大,针身上竟显出一幅细密的地图——正是瑞王府的平面图,其中一间密室被朱砂圈了出来,旁边用小字标注着:“双生子现,天命归”。
五个娃娃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他们终于明白,今日祠堂里的糖丸闹剧,不过是更大阴谋的序幕。那个潜伏在暗处的对手,不仅利用了老四的糖丸,还在里面加了料,甚至与突厥、瑞王、南宫家族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黎明的钟声从皇宫方向传来,“咚——咚——”一共响了七下。偏殿的烛火渐渐熄灭,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散落的糖丸上。“同心草”三个字在晨光中渐渐淡去,仿佛从未存在过。但五个娃娃心里清楚,这场围绕着糖丸与江山的迷雾,才刚刚开始散去第一层。
突然,锦盒的缝隙里无声滑落一枚蜡丸,滚到了老二脚边。澹台凛眼疾手快地捡起,用指甲捏碎蜡壳,露出一张卷着的纸条。老大赶紧点燃一根蜡烛,借着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绣娘已灭口,子时三刻,乱葬岗”
字迹娟秀,却带着明显的颤抖,连墨色的浓淡都与当年先皇后临终前咳出的血迹同源。最诡异的是,纸条边缘沾着些许淡黄色粉末,老四澹台砚用指尖捻了一点,放在鼻尖一闻,脸色骤变:“是‘狼涎香’!只有突厥贵族才能用的香料!”
“追!”老大澹台宸率先冲了出去,腰间的短剑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寒芒。老二抓起弹弓,老三拎起猎刀,老四揣上药瓶,老五抱起剩下的糖丸,五个身影紧随其后,在晨曦中疾行,如同五只灵巧的狸猫,奔向那个藏着更多秘密的乱葬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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