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余韵散尽,夜沉如墨。
程念指间捏着那枚来历不明的玉牌,温润的玉石下,那粒暗红宝石仿佛有生命般,隐隐散发着难以捉摸的微光。
她尝试再次呼唤系统,却得不到系统明确的回答,只有反复的【能量属性未知,关联性无法判定】。
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这玉牌的出现,让本就迷雾重重的局面更添了一份诡谲。
她将其小心收入贴身的荷包,与那支弩箭放在一起,无论这代表的是援手还是新的威胁,此刻她都只能静观其变。
后半夜,她几乎未眠,保持着浅眠警醒的状态,但窗外再无任何异动,凌华宫被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包裹着,仿佛暴风雨中心那可悲的平静。
天刚蒙蒙亮,宫人们便悄无声息地忙碌起来。
如喜捧着那套华丽繁复的朱红嫁衣进入内殿时,程念已自行起身,正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被晨雾笼罩的、如同牢笼般的宫阙,眼中是抹不开的愁雾。
“殿下,该梳妆了。”如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因这重大日子的紧张,还是因这位醒来后便性情大变的公主周身那股沉静得令人心悸的气场。
程念转过身,目光掠过那件用金线绣着翱翔凤凰、缀满珍珠宝石的嫁衣,红的刺眼,如同凝固的血。
“更衣吧。”她语气平淡,张开手臂。
如喜和几个手脚麻利的宫女小心翼翼地为她穿上层层叠叠的嫁衣,束紧腰封,戴上沉甸甸的凤冠,珠翠流苏垂下,遮挡部分视线,额间花钿冰凉的触感紧贴着皮肤。
程念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她们摆布,目光却始终冷静地透过晃动的珠帘,观察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面前的女子坐在镜子面前,铜镜里显出一张十分有野性的漂亮的不像话的脸蛋,乌黑的长发梳成同心髻,头戴凤冠,正红色的鸳鸯纹饰的婚服,上为大红色镶金绣银边蜀绣夹衫,下配大红金镶朝裙,点点樱桃嘴,一抹弯弯眉,一双桃花眼黑而水润,此刻脸上却笑得很淡。
程念望着镜中之人竟恍惚了一下,从自己醒来,到现在声势浩大的前往大宋和亲短短几日,她便又要再靠近顾裴了。
“殿下,您真美……”如喜看着镜中的美人低声赞叹,眼圈却微微泛红。
程念垂眸没有回应。
美?不过是即将献祭的、更华丽的祭品罢了。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安嬷嬷此刻眉眼带笑,手上的檀木梳梳过面前年轻女子乌黑润泽的发丝,嘴里说着吉利话,她穿着一身深褐色宫装,鬓发梳得一丝不苟,眼角带着奔波后的疲惫。
梳妆完毕,吉时将至。
殿外传来庄严的礼乐声和仪仗队肃穆的脚步声。
安嬷嬷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叹,从怀中取出一个绣着平安符的香囊,塞进程念手中:“小殿下,此去路远……万事,定要以自身为重。这个您收好,是奴婢在佛前求来的。”
程念握紧那枚还带着老人体温的香囊,点了点头:“谢谢嬷嬷。”
“此次如喜和常嬷嬷随您前往大宋,老奴.....”安嬷嬷望着面前自己一手带大,亭亭玉立的公主,话语一时间全都堵在嗓子眼,心中不免悲喜交加,泪水忽然袭来,连忙抽出帕子擦拭。
如今安嬷嬷年岁已大,宋国与大周之间路途遥远,身子骨实在是受不了这般蹉跎,便只能让年岁较轻,行事稳妥的常嬷嬷和忠心耿耿的如喜一同前往。
“你们到了那里,万事要以公主为中心,千万不要任性妄为,宋国不同于大周,在那里惹了祸,没有人能保你们,不要成为公主的负担。”安嬷嬷扭头看向二人叮嘱道。
常嬷嬷和如喜垂下眉眼,心中明白,异口同声地答道“喏。”
“好了,吉时到了,奴婢送公主出去吧。”说着,安嬷嬷取过一旁用孔雀羽毛制成的婚扇递给程念。
程念接过,一手举起婚扇遮住面庞,一手放在了安嬷嬷的手心。
宫门大开,礼官高亢的唱喏声穿透云霄。
程念一步步走出凌华宫,凤冠霞帔,曳地长裙,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宫道两侧跪满了黑压压的宫人侍卫,她目不斜视,沿着铺陈的红毯,走向那辆装饰得无比奢华的金根车。
建文帝率领文武百官,站在宫门高阶之上。
刘贵妃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妆容艳丽,嘴角含着一丝矜持而得体的微笑。
此次大宋派出了饱负盛名的丞相张周作为迎亲大使前来迎娶公主,另外附上二百八十八抬聘礼,不多不少,但来人却足以证明宋国皇帝愿意同大周修好的诚意。
张周青衫广袖被风拂起,衣袂翻飞间,隐约可见腰间悬着一枚青龙玉佩,玉色温润,如他眉眼般清雅。
他站定,抬眸。
一双琥珀色的眼,似浸了春茶,澄澈透亮,偏又深不见底。
“大宋张周拜见大周皇帝陛下。”
“平身吧。”建文帝黄袍加身,头发略微花白,连日来的忧虑使得他的面色有些发青,他长相儒雅,眉眼疏朗,依稀可以看见年轻时的风采。
张周站起身往一旁避了避。
“雍国公主到。”门口的太监尖锐的嗓音响彻整个宫道。
程念一身嫁衣如血,金丝累珠的凤冠压着鸦羽般的乌发,十二串东珠垂帘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在孔雀羽扇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行至阶下,因裙衫厚重不便全礼,只微微欠身,脊背却挺得笔直。
“儿臣拜见父皇、贵妃娘娘。“
嗓音清冷,不带半分颤意。
建文帝望着自己还算宠爱的长女,喉头忽的有些微哽,她今日盛装华服,美得惊心动魄,却再不是那个会拽着他衣袖撒娇的小女儿了。
“平身。“他强压下心头酸涩,声音刻意扬着几分愉悦,“宋国皇帝仁爱,切记要收收你的孩子脾气。“
这话说得干涩,连他自己都觉得虚伪。
什么两国和谐,不过是用一个女子换来的苟且偷安。
程念缓缓直起身,孔雀羽扇后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刘贵妃在一旁掩唇轻笑:“公主今日真是光彩照人。”涂着蔻丹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腕上的翡翠镯子,那是用大周边境三座城池的税收换来的。
一旁的阴影里,随行而来的宋国使臣垂首而立,嘴角却噙着志得意满的笑。
程念余光扫过四周站立的众人,一个个都知道此事并不光彩,全都垂着头。
她对前身又多了些许同情,出身在皇家,生活优渥,自然也承担着常人所不能想象的重担。
刘贵妃扭头冲着一旁的太监微微点了点头。
太监插着嗓子喊道,“礼成,公主出城。”
程念在车前停步,依制向建文帝行最后的叩拜大礼。
“儿臣……拜别父皇。”她的声音透过羽扇传出,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李承宏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帝王家的场面话,最终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起程吧……勿忘……勿忘家国。”
程念起身,在礼官的指引下,踏上脚凳。
一旁的张周走上前,冲着建文帝抱拳,见皇帝点了点头,随即转过身,朝程念欠了欠身,
“迎亲使臣张周,拜见公主,此次回程由微臣负责。”
程念不动声色地将羽扇微微垂下,抬起头,对上张周的目光,眼睛瞬间瞪大。
张周,小说男主,不过她怎么没有在剧情中看到过张周作为迎亲使出使大周。
脑中忽的想起系统说过的话,她登时唇角微颤。
莫非是她想的那样,随着第二世的来临,剧情会产生蝴蝶效应。
这……她最不愿面对的便是这种不可控的情况,本以为那些黑衣人是剧中带过的,如果真如她所说,那便是她的重生带来了连锁效应。
她脑中一片混乱,此时不愿再多想,随即移开视线,将羽扇抬起,“那就多谢张大人了。”清冷的声音从张周面前传来。
“职责所在。”张周语气疏离。
张周立于殿侧,青衫玉立,腰间青龙玉佩纹丝未动。
他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红色身影,墨色的眼眸深不见底,既无悲悯,亦无讥讽,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似一柄收入鞘中的剑,敛尽锋芒,却仍透着凛冽寒意。
孔雀羽扇微微晃动,在光影交错间,他隐约瞥见公主耳垂上金镶玉的耳铛轻晃,折射出一道冷光,刺得人眼底生疼。
就在程念弯腰即将进入车厢的瞬间,目光无意间扫过送行百官队伍的末尾
一个穿着低阶官服的身影猛地抬起头!
是谢韫!
他脸色惨白如纸,眼眶赤红,死死地盯着她,嘴唇无声地开合,看那口型,分明是在嘶喊她的名字“云娘”!
他竟混在了送行的官员队伍里!
程念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覆盖着厚厚的脂粉和珠帘,无人能看清她瞬间的神情变化,但她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径直弯身进入了车厢。
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视线和喧嚣。
车厢内空间宽敞,铺着厚厚的软毯,熏着淡淡的龙涎香,程念独自坐在其中,听着外面礼乐再次高奏,车轮缓缓转动。
队伍开始移动了。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形红痕。
刚刚那一瞥,除了谢韫绝望疯狂的脸,她还看到了别的东西。
在送行队伍外侧的宫墙阴影里,似乎有几个穿着普通侍卫服饰、却气质迥异的身影,他们的目光并非看向皇室仪仗,而是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人群,尤其是在谢韫那个方向停顿了一瞬。
那不是大周的侍卫。
程念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
顾裴。
你果然,如我所料,连我离开的这一刻,都不放心地派人盯着。
也好。
她唇角极轻微地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我们很快,就要再见面了。
金根车在仪仗的簇拥下,缓缓驶出沉重的宫门,将那座囚禁了李如凰短暂一生、也开启了程念新一轮征战的皇城,逐渐抛在身后。
前路未知,杀机四伏。
程念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决绝。
她从袖中取出那枚暗红玉牌,指尖轻轻拂过那粒血色的宝石。
车外礼乐喧天,群臣伏跪,张周站得笔直,如一株孤松立于风雪之中。
直到那抹红色彻底消失在了车厢里,他才缓缓收回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封密信,上面朱砂勾勒的,正是大周边境布防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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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宋国皇宫
水声潺潺,纱幔轻拂。
建在活水之上的宫殿,四面临风,透明的纱质围帘被风掀起,又缓缓垂落,将殿内的一切映得朦胧而危险。
张周静立在玉榻三步之外,青衫垂落,腰间青龙玉佩纹丝不动,他低垂着眼睫,姿态恭敬。
玉榻上的男人半倚着软枕,黑色缎面纱衣松散地披在身上,衣襟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肌理,他的肤色偏冷,在烛火映照下泛着玉质般的光泽,与那身黑衣形成鲜明的对比。
微卷的长发随意垂落,几缕发丝搭在健硕的肩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狭长的眼眸半阖,碧色的瞳孔在阴影中泛着野兽般的幽光,正漫不经心地睨着张周。
“查清楚了?“男人的嗓音低沉,带着几分慵懒,却让人不寒而栗。
张周抬眸,目光平静地迎上那道视线:“是,北境三州的粮草,确实被人动了手脚。”
“呵。”男人轻笑一声,指尖在玉榻上轻轻敲击,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心上,“朕养的那些废物,连几车粮草都看不住?”
殿内水声依旧,纱幔翻飞,却莫名让人喘不过气。
张周神色不变,只微微低头:“臣已命人截下了最后一批,正在彻查。”
男人闻言,终于直起身,纱衣滑落,露出精悍的腰腹线条。他赤足踩在玉阶上,一步步走向张周,直到两人之间仅剩一步之遥。
“张周。”他抬手,冰凉的指尖捏住张周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知道朕最讨厌什么吗?”
张周直视那双碧色的眼瞳,声音平稳:“欺瞒。”
男人松开手,转身望向殿外的流水,嗓音森冷,“所以,别让朕发现……你也有事瞒着朕。”
纱幔再次被风吹起,水声哗啦啦地响着,掩盖了殿内一瞬间凝滞的气氛。
思绪收回,张周收回视线,带着随从默默跟上队伍的步伐。
和亲大队浩浩荡荡地出发,引得路过百姓驻足观望。
传言,长公主李如凰降世那日,九天垂露,久旱的大周忽逢甘霖,雨润京畿。先皇大悦,亲赐单名“凰”字,颁旨大赦天下,敕封其为大周开国以来最尊贵的公主,享万亩膏腴之地为封邑
如此恩典,前无古人。
而今出嫁,建文帝更为这位自幼备受荣宠的皇女备下八百八十八抬嫁妆,锦缎如云、珠玉成山,自紫禁城延绵而出,浩浩荡荡,宛若一道流动的皇权图腾。李如凰自凤轿启程的那一刻起,所承载的便不再仅是一桩婚姻,而是大周的国体与天威。
如喜和常嬷嬷分别站在马车的两侧看护着。
程念好不容易坐到车里,将孔雀羽扇扔在了一旁,揉了揉发酸的右手腕。
右侧的车帘忽然被掀开一角,只见一封卷的很小的纸和一枚玉佩伸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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