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裴睁开眼时,已是一炷香之后。
屋内烛火摇曳,程念正趴在桌边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
他没昏迷,从吴太医为他正骨起,他就清醒着,他听见她装模作样的痛吟,更听见那句带着烦躁的低语:“真想杀了他...”
这个发现没让他动怒,反而觉得可笑。
“翠娘。”
程念猛地惊醒,肩头一颤,像是被寒风吹着了,她急忙上前:“殿下可有不适?”
“无事。”顾裴嗓音沙哑,目光落在桌上的玉瓶上,“拿来。”
程念双手奉上:“不知是谁放在窗边的,奴婢见和吴太医的药瓶相似,就收进来了。”
顾裴接过瓶子,摩挲着瓶身,在程念的轻呼声中将瓶塞打开,一股熟悉的味道涌入鼻腔,心中了然,“影七。”他嘴角一勾,来的倒是快。
他将玉瓶收入袖中,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程念正纳闷着,缓过神来,那人却已经打开门走了出去,程念忙跑了出去跟在身后。
太液池畔
夜风掠过水面,顾裴站在对岸,望着那片焦黑的宴场。
临时搭建的彩棚早已烧得只剩骨架,金漆剥落的木柱斜插在废墟里,像几根折断的肋骨。织锦帷幔化作满地灰烬,偶尔被风掀起,露出底下烧焦的琉璃盏。
池水映着残火,他碧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既没有惋惜,也没有快意。
忽地右边的袖子传来动静,他扭头看去,却见一个穿着粉色袄裙的小女孩,头上扎着乖巧的小啾啾,比他矮上一头,正抬着头看向他。
“哥哥,你叫什么啊,你的舞剑妙儿甚是喜欢。”
顾裴暗自扯回袖子,眉头紧蹙,满脸嫌弃,“走开。”
“不嘛,哥哥告诉妙儿你叫什么吗?”小女孩依旧不依不饶。
顾裴蹙着眉,不语。
“小主子,你怎么在这里,夫人找了你许久。”来人十分嫌弃地看向顾裴,转身便走。
小女孩依偎在婢子的肩膀上,大大的眼睛依旧亮晶晶地看着顾裴,笑眯眯的。
“主子离这些庶子远些,莫要伤了自己。”那婢子嘟囔着。
还未走远,这些话也悉数被顾裴听到,程念默默看着身侧的男孩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遮掩住了他全部的情绪。
她慢慢靠近,站在顾裴身边。
那夜过后,顾裴便被软禁在西偏殿,朱漆殿门落了锁,窗外禁卫森严。
这日云竹偷偷来送饭,压低声音对程念道:“出大事了!十殿下在御花园摔下假山,伤了严重,当时三公主和十二殿下都在场,偏说是‘九哥教他们这么玩的’。”
程念指尖发凉,十二殿下才四岁,三公主素来与顾裴不睦,这分明是要把祸事栽给禁足中的顾裴,一个连自辩机会都没有的替罪羊。
窗内传来瓷器轻叩声,顾裴正在案前沏茶,热气氤氲中,他忽然抬眸,碧色瞳孔里闪过一丝讥诮:“看来,有人等不及了。“
她疯了似的跑回偏殿,却发现殿门紧锁,顾裴早已被带走,她拐道冲向正殿,还未靠近,便听见里面传来何贵妃暴怒的咆哮和器物碎裂的声音。
程念想要进去,却被拦在了门口。
程念被珐琅推得踉跄倒地,手肘在石阶上磕出青紫,她眼前发黑时,云竹借着搀扶低语:“九殿下在偏殿,娘娘不想让十殿下看见她动怒的模样。”
指尖触到袖口渗出的湿黏,程念攥紧云竹塞来的帕子:“姐姐...”
“快些去。”云竹用身子挡住众人视线,“九殿下才十岁,哪经得起这般场面。”
偏殿里端出的血水染红了锦帕,程念挤过人群时,听见顾崇义带着哭腔控诉:“九哥说假山后头藏着会发光的石头!”太子正温声安抚:“十弟莫怕,你九哥定是记错了。”
廊柱阴影里,十岁的顾裴站得笔直,素白锦袍裹着单薄身形,唯有脖颈处绷紧的线条泄露了情绪。
“殿下...”她借着递帕子的动作,挡住太子投来的视线。
顾裴忽然想起前世一年冬祭,那时母妃坟前新雪未扫,他跪在冰地上听着礼官诵读“皇子裴,性桀骜,屡犯宫规”,而太子站在宗亲最前排,袖中露出半截青玉笔杆,正是此刻别在他腰间的同一支。
顾裴面色冷凝,眼底沉着晦暗的算计,,如今的他不再是前世那个执掌生杀的帝王,各方势力虎视眈眈,都等着将他这个无权无势的九皇子当作棋子。
就在他暗自筹谋时,程念的呼唤却让他心头一震,或许太久未曾被人真心记挂,即便那夜亲耳听见她的杀意,此刻竟也动摇起来,他试图漠视这份关切,却在抬眸时撞进她澄澈的眼底。
那里面盛着的担忧太过真切,让人无从怀疑。
“殿下!”
还未回神,他已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程念身上淡淡的栀子香萦绕鼻尖,让他恍惚间回到母妃还在的年纪,那些尔虞我诈、步步为营,此刻竟都消散在这方寸温暖之中。
“翠娘......”他声音微哑。
程念全然不顾四周异样的目光,颤抖的手指轻抚过他的面庞,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却仍固执地检查他每一处可能受伤的地方,此刻什么任务、什么回家,都比不上确认眼前这个孩子的安危重要。
顾裴嘴角扯出一抹笑,摇了摇头。
“十殿下没事吧。”程念侧头看向不远处的人群,有些担忧地问道,她对顾崇远并不是很了解,那日初来的印象,她对这个小孩很有好感。
“他不会有事的。”顾裴冷淡道,若是有事,前世又怎么会最后死呢。
顾裴眸光微动,指尖在袖中缓缓收拢。
何贵妃即便心中恼怒,也断不会让此消息流出去,说到底,不过是个阉人,朝堂之上那些清流御史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他抬眸扫过太子那张假意的脸,对方眼中的狠毒几乎要溢出来,可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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