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十四皇子府。
书房内,温暖如春。数个角落里都摆放着上好的银丝炭盆,炭火烧得正旺,没有一丝烟气,只散发出融融的暖意。墙壁上悬挂的,不是什么名家字画,而是一张巨大的牛皮军事舆图,上面密密麻麻地用朱砂和墨笔,标注着大乾各处卫所、关隘的兵力部署。
萧承锋身着一袭玄色劲装,并未佩戴任何皇子玉饰,看起来更像一位英武的年轻将军,而非养尊处优的皇子。
他此刻正烦躁地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书房内来回踱步,那双总是闪烁着果敢与坚毅光芒的剑眉,紧紧地拧在一起,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王秉德那场堪称完美的“表演”,那些文官“义愤填膺”的附和,柳越那只老狐狸“恰到好处”的引导,以及最后,张显图穷匕见地抛出“派遣钦差”的致命一击。
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
而猎物,就是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刚刚在汉江渡口崭露头角,让他深为欣赏的陈锋。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同样身着劲装的年轻人,面容与宁修有七分相似,正是宁修的独子,也是萧承锋的表兄兼伴读,宁佑。
“殿下,您别转了,转得我头都晕了。”宁佑苦笑着揉了揉太阳穴,“今日朝堂之事,父亲已经尽力了。那王秉德准备充分,句句不离民生疾苦,又以死相谏,占尽了大义。我父亲能抓住张昭言语中的漏洞,将此事暂时拖延下来,已是极限。”
萧承锋猛地停下脚步,一拳重重地砸在身旁的紫檀木长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我气的不是这个!”他怒声道,“我气的是柳越那老匹夫!真是贼心不死!陈锋这才到巴蜀几天?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下死手了!”
“派钦差?亏他想得出来!这哪里是派钦差,这分明是派一条毒蛇去陈锋身边!一个纯粹的文官,手里捏着节制兵马的大权,到了巴郡,只会瞎指挥!到时候,陈锋是听还是不听?听了,打败仗,贻误军机;不听,就是抗命不遵!横竖都是死路一条!”
他越说越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然而,震怒之后,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朝堂之争,波谲云诡,远比他带兵冲锋陷阵要复杂得多。柳越这一招,占尽了“大义”的名分,裹挟着汹涌的“民意”,连郑玄那个老顽固都信以为真,为之摇旗呐喊。他纵有千般不愿,万般不甘,又能如何?
好在……舅舅宁修在关键时刻,以“不懂军事”为由,硬生生地将这“钦差”的任命给顶了回去,暂时拖延了下来。
“好在舅舅反应快,暂时把这事给压下去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眉宇间的怒意稍减,但忧虑却更深了,“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柳越那老狐狸,今日不成,明日必然还会再提。满朝文武,大半都是他的人,或是畏惧他的权势。光靠舅舅一人,恐怕顶不了多久。”
宁佑叹了口气:“是啊。此事,最棘手的,便是它披着一层‘为民请命’的外衣。谁敢反对,谁就是不顾百姓死活。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谁也受不住。”
萧承锋再次来回踱步,脑中思绪万千。
“佑哥,你再与我复盘一遍。今日朝堂之上,除了柳党一系,那些中立的官员,是何反应?我那位太子哥哥的人,可有异动?父皇……他的表情,从头到尾,有何变化?”
宁佑一愣,他没想到殿下在盛怒之下,竟还能如此冷静地分析细节。他连忙收敛心神,仔细回忆着今日朝堂上的每一个细节。
“回殿下。今日王秉德的表演,确实迷惑了很多人。此人素有清名,他那番泣血陈情,引得不少自诩清流的官员纷纷动容。就连国子监祭酒郑玄那老顽固,都站出来为他说话。至于太子殿下那边的人……大多沉默不言,并未明确表态。似乎……是想坐山观虎斗。”
“至于陛下……”宁佑眉头微蹙,“陛下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在王秉德磕头泣血之时,我仿佛看到,陛下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在张显提议派遣钦差之后,他又敲了一下。”
萧承锋的瞳孔,猛地一缩。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敲手指的动作……』
他记得很清楚,当年幽州失守,武安侯秦元退回金陵,在朝堂上被群臣问罪之时,父皇也是这样,一边听着柳越等人的弹劾,一边不紧不慢地敲击着龙椅。
那不是烦躁,也不是犹豫。
那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饶有兴致的欣赏。他在欣赏一出他亲手导演的好戏。
“呵……”萧承锋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冰冷的、自嘲般的轻笑。
“蒙蔽?我真是天真。父皇他,什么都知道。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看得更清楚。他不是被柳越蒙蔽了,他是在……借柳越这把刀。”
宁佑悚然一惊:“殿下,您的意思是……陛下他,是故意想打压陈锋?”
“打压?”萧承锋摇了摇头,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支狼毫笔,在一方空白的宣纸上,画下了一个简单的三角。
“不,不是打压。是‘平衡’。”
他用笔尖,分别在三角的三个顶点,写下了“柳党”、“将门”、“陈锋”三个名字。
“陈锋是父皇亲手从冀州那片泥潭里拔出来的刀。但这把刀似乎太锋利了,锋利到让父皇既喜爱,又忌惮。他的光芒,太盛了。”
“父皇需要这把刀,去砍他想砍的人,去做他想做的事。但他绝不希望,这把刀,脱离他的掌控。更不希望这把刀,与‘将门’这个他一直提防的势力,走得太近。”
“所以,他需要一条锁链。”萧承锋的笔尖,在“柳党”二字上,重重一点。
“柳越,就是父皇选中的,那条用来锁住陈锋的锁链。柳越的弹劾,柳越的毒计,正中父皇下怀。他乐得看到柳越出手,去磨一磨陈锋的锐气,去敲打一下我们这些与军方走得太近的人。”
“父皇他,是在用柳越来平衡陈锋,用陈锋来平衡我们,再用我们,去制衡柳越。这金銮殿,就是他的棋盘。我们所有人,都只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
一番话,说得宁佑冷汗涔涔。他从未想过,今日朝堂上那场看似简单的政治攻蟊,背后竟藏着如此复杂的帝王心术。
“那……那陈锋他,岂不是……”
“他岂不是成了最危险的那枚棋子?”萧承锋替他说完了后半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同情,有欣赏,也有一丝……同病相怜。
“没错。父皇既要用他,又要防他。既希望他建功立业,又不希望他功高震主。陈锋未来的路,每一步,都将走在刀锋之上。”
宁佑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那我们……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柳越的阴谋得逞?看着张昭那个小人,去巴蜀摘桃子,去构陷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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