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河的水声,隔着院墙,隐隐约约地传进来,像是为这个午后伴奏的低沉和弦。书店小院里,蔷薇的藤蔓在微风里轻轻摇曳,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两位对坐的女子身上投下斑驳流动的光影。
林娜递过来的那杯清茶,白露一直没有喝。她只是用双手捧着,感受着那一点透过瓷壁传来的、几近虚无的温度,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在。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桌面的木纹上,良久,才抬起眼,看向林娜。那双原本清亮的眸子,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江南的烟雨,迷蒙而深不见底。
“半年前的我,”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这平静之下,却是能感知到的、汹涌的暗流,“正满心欢喜地筹备着一场婚礼。一场我曾以为,我愿意用一生去等待的婚礼。”
她顿了顿,唇角牵起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
“半年后的现在,我又在准备一场婚礼。一场所有人都在期盼的婚礼……除了我之外。”
她的目光与林娜相遇,那里有坦诚的脆弱,也有一种近乎决绝的坦白。“你可能无法想象,这两场婚礼的新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林娜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回望着她,眼神温和而包容,像一个最耐心的倾听者,准备接纳所有即将倾泻而出的过往。
白露的视线再次飘远,仿佛穿透了院墙,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命运般的初见。
“我和他相识,就是在这家书店里。就在那边,第四排书架。”她微微侧头,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那个方向,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眷恋。“那时我刚走出校园,对爱情还满是……最纯粹、最美好的憧憬。然后,老天爷就好像听到了我的心声,把最帅气的他,送到了我面前。”
她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少女般的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记忆中的那个场景。“我正拿着一本书,看得出神。他走过来,微笑着,和我打了个招呼。”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他的笑容,带着阳光的味道,干干净净的,能照进人心里去。他身姿笔挺,像一棵白杨,那种挺拔里,藏着一种……野性的、收敛的力量。他穿着军装,那身军装,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味那一刻的悸动。“我听到自己的心,嘭嘭、嘭嘭地跳了起来,跳得那么响,好像全世界都只剩下这个声音。接着,我就迷失在他的笑容里了。彻底地,迷失了。”
“那一天,我们聊了很多,天南地北,聊得……很开心,时间过得飞快。”她的语气带着回忆的温馨,但随即蒙上一层荫翳,“聊完之后,我们就分开了。很自然地,彼此都没有留联系方式。”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回到家后的那个晚上,我久久难以入眠。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因为一种突然袭来的、深深的恐惧——我怕那次邂逅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那种感觉,像是心脏缺了一角,空落落的,带着钝痛。”
“于是,第二个周末,我鬼使神差地,又走进了这家书店。”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那是记忆中的惊喜重现,“当我看到他笑着向我走来时,我惊喜得几乎要叫出来。那一刻,我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像是缺失的生命,终于找到了另一半,变得完整了,完美了。”
“后来的时间里,我大多数周末都在等他出现。在那段日子里,我像挤海绵里的水一样,一点点地知道了一些关于他的事。”她的语气变得有些悠远,“比如,他随时可能要出任务,一出任务就会彻底失联,有时一消失,就是两三个月,音讯全无。比如,他的训练非常辛苦,身上留下了很多伤疤,旧的叠着新的。他告诉我……”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努力维持着平稳,“他告诉我,平时多流血,是为了战时能活命。每次任务回来,他都会给我带一些礼物,不是买的,是他自己用……弹壳、木头、甚至路边捡的石块,亲手雕刻成的一幅幅小画。”
白露轻声讲述着,语调平缓,却像一条深邃的河流,带着林娜穿越漫漫时光,走进那个开始美得令人心醉的故事里。她描述着那些等待的焦灼、重逢的喜悦、收到那些粗糙却无比珍贵的小礼物时的感动。故事的前半段,充满了阳光和青草的气息,是爱情最理想的模样。
然而,叙述的河流渐渐驶入幽暗的峡谷。她的语气从温馨转向了一种压抑的平静,那种平静,比痛哭更让人心疼。
“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字字清晰,“他究竟为什么,就那么决绝地离开了我。但我爱他,从未改变。我也知道,他爱我。”她抬起眼,眼中水光潋滟,却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若有选择,在他心中的分量重于我,我自会成全他。毫无怨言。”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足够的力量来说出饱尝失去的痛苦……我也会努力的,活得很好很好。这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事,也是……他所期望的。”
“如果这段感情结束时,我们彼此心中有恨,或许……或许总有一天,恨会淡去,我能做到淡如菊,平静度日。”她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化不开的自嘲,“可悲的是,我们心中,依然有爱。我是这样,他定然也是如此。他带着这份爱远走天涯,而我……却要带着这份爱,嫁给别人。”
故事在此刻,美得令人心碎。
她结束了讲述,小院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府河的水声,和风吹过蔷薇叶片的沙沙声。白露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椅背上,目光空茫地望着天空。她值得拥有那份美好的爱情,而他,那个叫秦天的男人,也值得她如此刻骨铭心地爱过。只是命运弄人,徒留唏嘘。
林娜看着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满眼都是无法言说的心疼,满心都是弥漫开的悲伤。她甚至产生了一种极其怪异且不合时宜的想法:如果可能,如果他们的故事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她愿意离开秦天,把这个男人完整地交还给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女子。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秦天的决定已然做出,覆水难收。而白露,也即将嫁作人妇。谁能改变这一切?更何况,秦天此行,肩上挑着的不是儿女情长,而是一座名为家国责任的巍峨大山!他必须心无旁骛,不能有丝毫软肋和牵挂。他若不能坚强站立,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风险。那样的险境,他哪里还有余力和心神,来细心呵护一个如此需要被珍视、被捧在手心里的女子?
“怎么了?”白露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注意到林娜久久不语,神情间似乎也染上了一层难以化开的悲伤,于是努力平复下自己激荡的心绪,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是不是被我这些负面情绪影响了?”
林娜回过神来,与白露的目光对视,眼中迅速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敬佩,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她轻轻摇头,语气真诚:“没有。只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事。”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谢谢你,让我看到了……爱情最美好的样子。”
“但它本不该是这个样子啊!”白露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遗憾和无奈,“最后的结局,让你见笑了。他走了,我嫁了,还嫁了个我父母一直希望我嫁的富二代。你看,我的爱情,最后变成了一个多么俗套、多么狗血的故事。”她的话语里,自我剖析的残忍多于抱怨。
林娜正斟酌着该如何安慰,白露又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更让人难受:“直到离开,他都没有给我一个理由。而我,竟然也……没有问他。”她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开始得恍恍惚惚,死得不明不白。好像……也挺好的。”这种“好”,是一种彻底放弃追问、接受荒诞的绝望。
“不说,或许是因为,真的开不了口。”林娜沉吟片刻,选择了一个谨慎而富有深意的角度,“因为对于一些人来说,这世界上,确实有些事情,比个人的爱情,比自己的幸福,更重要。”
“嗯。”白露低低应了一声,像是早已用这个理由说服过自己千百遍,“我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泄露了心底最真实的不甘与委屈:“其实我打心底里不信……有什么事情,能比我对他还重要……”话未说完,她的眼里已迅速泛起了浓厚的水雾,声音变得喑哑颤抖,像绷紧到极致的琴弦,随时都会断裂,“但不这么想……我接受不了这么残酷的现实啊!我会恨他的……我不想恨他……我更害怕……害怕自己有一天,会真的忘了他……”
泪水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一滴,两滴,落在她紧紧交握的手上。
林娜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已然明了。她从身侧取过自己的提包,动作轻柔地从中取出一份打印好的手稿。纸张的边缘有些磨损,显然被翻阅过多次。
“我这里有个故事,”她将手稿轻轻推到白露面前,声音异常柔和,“你现在可以看看。看完之后,或许……对你现在的困惑,能有一点点帮助。”
白露抬起泪眼,有些疑惑地接过那份手稿。触手是微凉的纸张感。她低下头,看向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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