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正刻,摘星楼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巨大的鲸油蜡烛插满金烛台,将每一寸空间都照得纤毫毕现。楼内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汴京城内有头有脸的富商巨贾,穿着绫罗绸缎,腆着肚子,彼此拱手寒暄,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算计;自命清高的文人墨客,摇着折扇,高谈阔论,目光却不时瞟向高台;更有一些奇装异服、神情倨傲的江湖术士、异人方士,或手持罗盘,或身背桃木剑,或捧着古怪的法器,混杂在人群之中,试图引起注意。所有人的目光,无论带着何种心思,此刻都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聚焦在中央那座铺着猩红波斯地毯的高台之上。
高台之上,气氛肃穆。威严的“万老爷”玄霄仙尊端坐主位紫檀太师椅,面色沉凝如水,目光缓缓扫过台下众生,带着一种俯瞰蝼蚁的漠然。他身旁的“万夫人”,显然还未从眉梢黑痣的打击中完全恢复,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只手几次三番下意识地想要抬起来去遮掩那“瑕疵”,又被“万老爷”一个眼神冷冷地制止,只好强自按捺,努力维持着端庄的姿态,只是那微微抽搐的嘴角暴露了她内心的烦躁。那位“国色天香”却偏偏带着一颗醒目黑痣的“万小姐”太白金星,则低垂着头,一方轻薄的面纱覆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羞带怯”、实则满是紧张惶恐的眼眸,身体微微发颤,努力扮演着待字闺中的娇羞。
管家“赵魁”,捧着一个华贵的紫檀木托盘,昂首阔步走到高台最前方。他身形魁梧,声如洪钟,一开口便将满楼的嘈杂瞬间压了下去:“诸位!静一静!”声浪滚滚,震得离得近的人耳膜嗡嗡作响。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屏息凝神。
“今日!”赵魁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我家老爷设此盛会,广邀汴京才俊,不为攀附,不为炫耀,只为觅得一位真正的有缘之人!”他顿了顿,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规矩,简单至极!”他猛地提高声调,如同惊雷炸响,“谁能让我万家祖传的这尊‘聚宝金蟾’——当场!就在诸位眼前!‘吐’出宝物来!谁!”他大手一挥,指向旁边垂首的“万小姐”,“便是我万家的乘龙快婿!而此尊能‘下金蛋’的金蟾宝,亦为嫁妆,一并奉上!”话音落下,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台下瞬间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和议论!
赵魁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不再多言,猛地抬手,一把掀开了紫檀托盘上覆盖的那块大红绸布!
“嗡——!!!”
万化金蟾现世的刹那,整个摘星楼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凡尘俗世中硬生生剥离出来,投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异度空间!时间,在这一刻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所有人的动作、表情、甚至飘散的檀香,都定格了一瞬!
紧接着,那尊不过三寸高的金蟾,周身骤然爆发出柔和却无比夺目的七彩霞光!霞光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活物般流淌、旋转!光芒之中,隐隐有金莲虚影凭空绽放,片片花瓣舒展,洒落点点金辉;有甘露仙泉的虚影凭空涌现,甘霖飘洒,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异香!一股难以言喻的、直抵灵魂最深处的“富足”、“圆满”、“心想事成”的诱惑气息,如同实质的温暖潮汐,瞬间席卷全场,淹没了每一个人的感官!
“啊!神物!当真是神物降世啊!”
“宝光!宝光冲霄!闻所未闻!”
“仙家至宝!万家……万家果然深不可测!”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无数双眼睛瞬间变得赤红,充满了最原始的贪婪与灼热的渴望!呼吸变得粗重,理智在宝光的诱惑下节节败退。有人开始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试图以秘法沟通金蟾;有人慌忙从怀中掏出罗盘、符箓、玉瓶等各式各样的古怪法器,对着金蟾比比划划;更有甚者,被那圆满富足的气息冲击得心神失守,竟当场跪拜下来,口中胡乱祈祷着,仿佛在叩拜一尊真正的神只。
在这狂热的人群边缘,吴二穿着一身临时在成衣铺赊账买来、明显不太合体的靛蓝色绸布长衫,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显得格外局促和寒酸。他并非被那面纱覆面的“万小姐”吸引,他的目光,如同最饥饿的鹰隼发现了猎物,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定在高台紫檀托盘上那尊光华万丈的万化金蟾之上!
当金蟾宝光绽放、异象纷呈的瞬间,他怀中紧贴着胸口的那枚残缺铜钱,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那个微小的篆体“贪”字,仿佛活了过来,发出滚烫的脉动!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如同万古饕餮凶兽苏醒般的强烈渴望,瞬间吞噬了他残存的所有理智!这渴望超越了对财富的贪婪,更超越了凡俗对美色的欲念,那是一种烙印在生命本源深处、对某种至高“存在”的占有本能!一种饥饿了千万年、濒临疯狂的凶兽终于看到了绝世珍馐的疯狂!
他的双眼,在七彩宝光的映照下,瞬间变得幽深无比,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缓缓旋转的黑色漩涡,要将那金蟾连同它所代表的一切都吞噬进去!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金蟾口中那个原本缓缓旋转、深邃莫测的黑金色漩涡,毫无征兆地猛然加速!转速瞬间提升了十倍、百倍!一道凝练如实质、璀璨夺目的七彩霞光,如同开闸的洪流,轰然从中喷薄而出!
这道光并非攻击,也并非真正的宝物。它如同拥有生命般,在喷出的瞬间便化作一片迷离变幻、光怪陆离的七彩烟雾,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精准无比地、如同灵蛇般缠绕而上,瞬间将台下边缘的吴二彻底笼罩其中!
幻境降临!
吴二眼前景象骤然扭曲、破碎!喧嚣鼎沸的摘星楼、金碧辉煌的装饰、狂热的人群……瞬间如同被水洗去的墨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金色海洋!金山!纯粹由金砖、金锭、金元宝堆砌而成的巍峨金山!一座连着一座,连绵起伏,直插云霄!黄金的光芒刺眼夺目,几乎要灼瞎他的双眼!脚下,是流淌的琼浆玉液,散发着醉人的异香,汇成奔腾的河流,河水中翻滚着鸽卵大小的珍珠、拳头大的宝石!空气中弥漫着甜腻到极致的香气。
无数身披薄如蝉翼的轻纱、身姿曼妙绝伦、容颜倾国倾城的仙女,从金山玉河之间袅袅娜娜地走出,她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眼波流转间带着勾魂摄魄的魔力。她们围拢过来,柔软无骨的玉臂缠绕上他的脖颈,温热的吐息带着兰麝芬芳拂过他的耳畔,朱唇轻启,发出令人骨头酥软的娇吟:
“郎君……来呀……”
“这些都是你的……只要你愿意……”
吴二的心跳如擂鼓!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眼前这唾手可得的、超越凡人想象的极致财富与美色,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防。这泼天的富贵,这绝色的温柔乡,怕是连皇帝老儿都没有!他脑中只剩下一个狂热的念头:点头!快点头!这些都是我的!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对着虚空中那无形的存在,几乎是嘶吼出来:“愿意!我愿意!求金蟾显灵!”话音落下的刹那,他手中那尊万化金蟾猛地一沉,仿佛活了过来!蟾口处那深邃旋转的黑金色漩涡骤然加速,发出低沉而贪婪的嗡鸣!一道刺目的金光自蟾口喷薄而出,并非直射天际,而是带着沉甸甸的质感,在吴二脚边“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那是一枚足有拳头大小、澄澈无瑕、流转着七彩霞光的金元宝!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散发着令人灵魂颤栗的财富气息!
吴二贪婪地盯着那金元宝,呼吸粗重,声音因激动和贪婪而颤抖,却异常洪亮:“万老爷!万夫人!小生吴二!愿入赘万家!这金蟾吐宝,显灵了!!小姐和宝蟾,我都要了!”他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志得意满的笑容,仿佛已经将整个世界的财富和美人都拥入怀中。
静!死一般的寂静!
台下众人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有怒骂,有嘲笑,有嫉妒。
台上,“万老爷”的脸色瞬间阴沉如铁,威严的目光中充满了冰冷的失望。“万夫人”更是气得浑身发抖,珠翠乱颤,指着吴二的手指直哆嗦:“你…你…无耻之徒!粗鄙!下流!”她精心设计的几轮考验(本打算让金蟾吐出些小宝物试探其定力),竟被这莽夫如此粗鲁地直接跳过!
“赵魁”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但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错愕”和“愤怒”。
太白金星所化的“万小姐”更是吓得花容失色(本色出演),手足无措。
就在吴二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尊温润又蕴含着恐怖能量的万化金蟾的瞬间——
哗!
如同肥皂泡破裂,又似海市蜃楼消散。高台上的“万老爷”、“万夫人”、“万小姐”、“赵管家”,连同那奢华无比的摘星楼内景,以及台下所有看热闹的人群,包括枚闪闪发光的金元宝,都在同一时间,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抹去,瞬间化为点点流光,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吴二一个人,突兀地站在空旷冷清的摘星楼顶层,怀中空空如也,只有那尊触手冰凉、光华流转的万化金蟾,真实无比地躺在他刚刚伸出的手掌中。
虚空中,一个气急败坏、带着浓浓恨铁不成钢意味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回荡,震得整个摘星楼簌簌落灰:“道心污浊,贪财好色!可有那位万分之一的澄澈!朽木!朽木不可雕也!”
声音袅袅散去,只余下死寂和吴二手中那尊沉甸甸、冰凉凉的万化金蟾。
吴二仿佛浑然未觉,双眼死死盯着金蟾口中那深邃旋转的黑金色漩涡,贪婪的光芒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而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护食般的低吼:“我的……是我的了!”他猛地将金蟾紧紧抱在怀里,粗糙的大手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仿佛抱住了整个世界,抱住了他挣脱苦海、一步登天的唯一阶梯!
他踉跄着冲出已空无一人的摘星楼,冲入汴京繁华依旧的夜色。灯火璀璨,人声鼎沸,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也与他怀中之物无关。他像一头怀揣绝世珍宝的惊兽,在街巷阴影中穿行,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投来目光的路人,直到一头扎进城南最肮脏混乱、鱼龙混杂的“泥鳅巷”,寻了一间最不起眼、散发着霉味和劣酒气的破落小客栈,用身上仅有的几个铜板,租下了一个仅能容身的逼仄房间。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插上粗劣的木栓。吴二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土墙,滑坐到地上。黑暗中,只有金蟾周身流淌的微弱七彩霞光,映亮了他因兴奋和紧张而扭曲的脸庞。
“宝…宝贝…”他声音干涩,带着神经质的颤抖,对着金蟾低语,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吐…给我吐点金子…不,银子也行!先…先让我吃顿饱饭…”
这念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怀中金蟾微微一震,那深邃的黑金色漩涡旋转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丝。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暖流,顺着金蟾冰凉的躯体,悄然注入吴二紧贴的手掌,瞬间流遍全身!
“嗡!”
并非实质的声响,而是灵魂深处传来的震颤!吴二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瞬间充盈了四肢百骸,比饱餐十顿山珍海味还要熨帖!腹中那折磨了他数日的饥饿感,竟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体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疲惫一扫而空,连白日里被监工鞭笞留下的火辣辣伤痕,痛楚也大为减轻!
“神了!真神了!”吴二狂喜,几乎要跳起来。他死死盯着金蟾,眼中贪婪更甚,“光…光吃饱不够!我要钱!要银子!要金子!要能花出去的钱!”
这一次,金蟾口中的漩涡旋转得更加明显。只听“叮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小屋里格外清晰。一枚成色十足、在黑暗中闪烁着诱人光泽的银锭,竟凭空从漩涡中掉了出来,落在吴二面前的泥地上!
吴二猛地扑上去,一把抓起那枚还带着金蟾口中奇异温润感的银锭,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却烧得他心头发烫!他贪婪地用牙咬了咬,留下清晰的齿痕——是真的!足色纹银!
饥饿的满足,银锭的实感,如同最猛烈的春药,彻底点燃了吴二心中名为“贪婪”的荒原。他再无所顾忌,抱着金蟾,如同抱着一个予取予求的神只,开始了疯狂的索取。
“我要锦衣!华服!绫罗绸缎!”——片刻后,一身崭新的、合体的、散发着淡淡熏香气息的宝蓝色杭绸长衫,便出现在他手中。“我要美食!山珍海味!琼浆玉液!”——面前破旧的矮几上,瞬间摆满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珍馐:整只的烤乳猪金黄酥脆,晶莹剔透的鱼脍薄如蝉翼,琥珀色的美酒在玉壶中荡漾……“我要大宅!奴仆成群!比摘星楼还要豪奢!”——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财富,如同决堤的洪水,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瞬间将曾经的码头苦力吴二彻底淹没。
仅仅月余,“吴大官人”的名号,便如同平地惊雷,响彻了整个汴京城。
他以令人咋舌的巨资,买下了紧邻运河、占地数十亩的前朝亲王府邸。府邸被推倒重建,新的“吴府”拔地而起,其豪奢程度,远超昔日的摘星楼。整根的金丝楠木做梁柱,来自昆仑山巅的雪白玉石铺地,琉璃瓦在阳光下流淌着七彩光晕。东海明珠被毫不吝啬地镶嵌在廊柱上充当照明,每一颗都价值连城。从江南搜罗来的奇花异草,在巨大的暖房中争奇斗艳,四季如春。府中仆役如云,从管家、账房到粗使丫鬟、护院家丁,无不衣饰光鲜,训练有素。吴二出行,必定是八抬大轿,前后簇拥,鸣锣开道,排场之大,连当朝一品大员都自愧弗如。
他的“娶妻纳妾”更是轰动全城。曾经遥不可及的汴京花魁柳依依,被他以十斛明珠的聘礼纳入府中,成为正室夫人。紧接着,又有数位出身名门、容貌才情俱佳的闺秀,或迫于家族压力,或为滔天富贵所诱,相继成为他的侧室。娇妻美妾,环肥燕瘦,莺声燕语,夜夜笙歌。吴府内宅,成了名副其实的温柔乡、销金窟。
吴二彻底沉沦了。
他不再是那个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为几个铜板挣扎求生的吴二。他穿着价比黄金的蜀锦苏绣,手指上戴着鸽卵大小的宝石戒指,连束发的簪子都是整块羊脂白玉雕成。他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身便有数十道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龙肝凤髓成了家常便饭,窖藏百年的琼浆玉液被他用来漱口。他沉迷于感官的极致享乐,府中豢养着从西域重金购来的胡姬舞娘,舞姿妖娆,媚骨天成;搜罗着天下奇珍,只为博美人一笑。
财富带来的权势,更让他膨胀到了极点。他成了汴京商会的魁首,一言可断无数商贾生计。他囤积居奇,操控米粮布匹价格,无数小商贩因此破产跳河。他勾结官府,贿赂权贵,打通关节,凡有敢与他作对的竞争对手,无不莫名其妙地家道中落,或卷入官司,或遭遇横祸。他行事越发肆无忌惮,视人命如草芥,视规则如无物。汴京城里,吴大官人的名号,渐渐带上了令人畏惧的煞气。
夜深人静,醉眼朦胧之际,吴二偶尔会摩挲着温润的万化金蟾。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金蟾腹中那三道深藏的、如同冰线般阴寒的玄武煞气,正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随着金蟾每一次“吐宝”带来的力量反馈,悄无声息地融入他的血脉,侵蚀着他的神魂。这煞气让他性情越发暴戾乖张,稍有不顺便雷霆震怒,动辄打杀仆役;让他对财富的贪欲永无止境,再多的金山银海也难以填满内心的空洞;更让他对万化金蟾的依赖达到了病态的程度,仿佛离了它,瞬间便会失去一切,打回原形。
一丝极淡的不安,偶尔会像水底的暗流,在他沉醉的间隙浮上心头。但那不安转瞬即逝,立刻被更汹涌的贪婪和“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狂妄念头所淹没。那枚曾带来刺痛警示的残缺铜钱,早已被他丢弃在库房某个积满灰尘的角落。摘星楼那场离奇的招婿,眉梢有痣的“万小姐”,仙尊的斥骂,都成了遥远模糊、荒诞不羁的梦呓,被刻意遗忘在记忆的尘埃里。
二十载春秋,在泼天富贵与无尽享乐中飞逝。
吴府如一头盘踞在汴京膏腴之地的饕餮巨兽,昼夜不息地吞吐着金钱与奢靡。府邸深处,暖阁如春,四角巨大的兽首铜炉吐纳着沉水香的氤氲,驱散了初冬的微寒。吴二斜倚在铺着整张雪豹皮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万化金蟾冰冷光滑的脊背。那金蟾口衔的黑金色漩涡,似乎比往日旋转得更快了些,隐隐有细微的嗡鸣,像某种渴血的低语。
“老爷,”老管家吴福的声音在珠帘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夏姨娘…又在‘百草园’里熬煮汤药了,说是给几个染了风寒的小丫头…那药味,都飘到前厅了。”
吴二眼皮都没抬,嘴角却勾起一丝无奈又宠溺的弧度。夏琪,这个他半年前无意间从京郊一座快要荒废的药王庙旁“捡”回来的女子,是他这万紫千红后院里,最独特的一抹亮色。彼时她正挽着袖子,蹲在泥地里为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施药,脸上沾了泥点,鬓角汗湿,却笑得像雨后初晴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那一刻,阅尽人间美色的吴二,竟被那纯粹的、带着药草清香的活力狠狠撞了一下心扉。
他几乎是强抢般地将她带回了府。金银珠翠流水般捧到她面前,她却只挑了几支素银簪子;绫罗绸缎堆满了屋子,她依旧偏爱那身洗得发白的淡青色粗布衣裙。她将吴韵赏赐给她那个最华丽、最靠近主院的“栖霞苑”,硬生生改造成了“百草园”——名贵的花木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她从各处寻来的寻常草药:车前草、鱼腥草、金银花……角落里甚至搭起了小小的药灶,整日里烟火缭绕,药香弥漫,与这金雕玉砌的府邸格格不入。
“随她吧,”吴二懒懒道,手指在金蟾背上划了个圈,“闻惯了山珍海味的腻味,这药气,倒也算清冽醒脑。”
帘子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掀开,夏琪走了进来。她未施粉黛,乌发松松挽着,只用一根木簪固定,身上还是那件洗得泛白的青布裙,腰间系着一个鼓囊囊的粗布小袋,散发出混合的药草气息。然而,就是这般朴素,却掩不住她天生的丽质。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如溪水洗过的黑曜石,此刻却笼着一层薄薄的忧色。
“老爷,”她声音清脆,带着一丝急切,“我今日去城南给王婆子送些驱寒药,回来时…运河边上,多了好多好多人…拖家带口的,个个面黄肌瘦,好些孩子冻得直哭…听说北边遭了百年难遇的大旱,又闹蝗灾,颗粒无收,他们…他们是逃难来的!”
她走到榻边,自然地拿起小锤为吴二轻轻敲打有些浮肿的腿,动作轻柔,语气却越来越沉重:“我带的几包干粮,瞬间就没了…看着那些饿得眼睛发绿的孩子,心里跟刀绞似的。老爷,”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直直望向吴二,带着恳求的光,“府里粮仓不是堆满了陈米新粮吗?运河码头咱们家的仓库,更是满得要溢出来!您…能不能开仓放点粮?设几个粥棚?救救那些可怜人?”
暖阁里瞬间静了下来。炉火噼啪声,金蟾腹中细微的嗡鸣声,都清晰可闻。
吴二脸上的慵懒笑意凝固了,慢慢沉了下去。他摩挲金蟾的手指微微一顿,一股冰冷的、带着贪婪本能的意念,如同毒蛇般从金蟾腹中那三道深藏的玄武煞气里渗出,顺着指尖悄然爬上心头。
“琪儿,”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你心善,我知道。可这天下,受苦的人多了去了,你救得过来吗?咱们家的粮,那也是真金白银买来的,是压仓的资本!眼下这光景,粮价一天一个样,正是囤积居奇、大赚一笔的时候!开仓放粮?那得亏多少银子?那些泥腿子,饿急了自然会想办法,汴京城这么大,总能找口吃的。”
他伸手想揽住夏琪的肩,却被她轻轻避开。
“银子?又是银子!”夏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失望,她猛地站起身,眼中那恳求的光被一种近乎悲愤的情绪取代,“老爷!那是人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您看看您身上穿的,这屋子里摆的,哪一样不是金山银海堆出来的?您指头缝里漏一点,就能救活多少人!您…您难道忘了当年在码头扛包,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日子了吗?”
“闭嘴!”吴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骤然暴怒!一股阴冷暴戾的气息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上腾起,暖阁里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夏琪那句“码头扛包”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刻意遗忘的、深埋在金玉之下的卑微过往!那是他最不愿触碰的耻辱印记!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他低吼道,因酒色而浮肿的脸涨得通红,眼中是被冒犯的狂怒和贪婪被质疑的凶戾,“我吴二能有今天,是我有本事!是我抓住了机缘!那些贱民的死活,与我何干?你懂什么经营之道?妇人之仁!给我滚回你的百草园去!再敢提开仓放粮,休怪我不念情分!”他怀中的金蟾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暴怒,那黑金色漩涡旋转骤然加快,发出急促的嗡鸣,一股更阴寒的煞气丝丝缕缕溢出。
夏琪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她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被贪婪彻底扭曲的男人,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那双曾让她觉得深不见底、偶尔流露出复杂情绪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被金玉和欲望填满的浑浊。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药囊里的草药气息,此刻闻起来也带着绝望的苦涩。
她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吴二一眼。那眼神里,有震惊,有失望,有痛楚,最后沉淀为一片冰冷的死寂,比任何言语的控诉都更锋利。她猛地转身,淡青色的衣袂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掀开珠帘,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珠帘在她身后激烈地碰撞、摇曳,发出哗啦啦的碎响,如同心碎的声音。
“反了!反了!”吴二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手边一个价值不菲的翡翠把件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给我看住她!不许她再出府门一步!”
寒风如刀,卷着尘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绝望与腐朽的气息,刮过汴京日渐萧条的街道。运河的水位似乎也低了,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的不再是往日的商船货物,而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破败船只和木筏。船上挤满了人,像沙丁鱼罐头,一张张麻木、枯槁的脸,眼神空洞地望着岸边那座依旧繁华、却对他们紧闭大门的都城。
夏琪离开吴府的第三天。吴二最初暴怒之后,是强烈的不安和一种被忤逆的烦躁。暖阁里没了那带着药草清香的忙碌身影,没了她清脆的嗓音和偶尔大胆的顶撞,只剩下死气沉沉的奢华和怀中金蟾那愈发刺耳的贪婪嗡鸣。他暴躁地处置了几个办事不力的仆人,砸碎了更多珍玩,试图用更烈的酒、更妖娆的舞姬来填补那股莫名的空虚,却发现一切都索然无味。
“夏姨娘呢?还没找回来?”吴二阴沉着脸,问着跪在酒让他看起来更加憔悴不堪。
“回…回老爷,”护院头领声音发颤,“小的们找遍了城里所有药铺医馆,连城隍庙、土地祠都搜了…都没见着夏姨娘踪影…有人说…有人说看见一个穿青衣的女子,往…往南城外灾民聚集的地方去了…”
“灾民聚集地?”吴二心头猛地一跳,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攫住了他,比生意场上任何一次危机都更让他心悸。那个地方…是真正的修罗场!瘟疫、饥饿、混乱…她一个弱女子跑那里去做什么?送死吗?
“备轿!不,备马!”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把抓起桌上的万化金蟾塞入怀中,那冰冷坚硬的触感此刻却无法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像一块寒冰,贴着他的心脏。
当吴二骑着高头大马,在几名彪悍家丁的簇拥下,冲出汴京高耸的城门时,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尸体的腐臭、排泄物的恶臭、伤口溃烂的脓腥味、焚烧秽物的焦糊味,以及无数绝望生灵散发出的死亡气息混合而成的,人间地狱的味道。
眼前的景象,让早已见惯“大场面”的吴二也倒抽一口冷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目光所及,是黑压压、无边无际的人头。衣衫褴褛,形销骨立,如同被飓风摧残过的芦苇丛,密密麻麻地铺满了运河沿岸的每一寸空地。枯黄的草地上,泥泞的洼地里,到处是蜷缩的人影。呻吟声、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声、垂死者有气无力的喘息声,汇成一片绝望的海洋。几处简陋的草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气息奄奄的病人,苍蝇嗡嗡地盘旋其上。远处,几缕黑烟升腾,是在焚烧尸体。
吴二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他下意识地勒紧缰绳,昂贵的坐骑不安地打着响鼻。家丁们更是脸色煞白,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这里,与他府中的金玉满堂、暖香软玉,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是活生生的阿鼻地狱。
就在这片绝望的灰色调中,一抹极其微弱的亮色,如同寒夜里摇曳的烛火,猛地撞入了他的视线。
不远处,靠近运河边一处稍微干燥些的空地上,用几根歪斜的竹竿和破旧的草席,勉强搭起了一个小小的、四面透风的棚子。棚子前,排着一条长长的、沉默的队伍,大多是抱着孩子的妇人和白发苍苍的老人。棚子中央,一个淡青色的身影,正弯着腰,专注地忙碌着。
是夏琪!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裙,此刻沾满了泥点、污渍,甚至还有几块深褐色的、疑似干涸血渍的痕迹。她的头发有些散乱,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苍白的额角。她瘦了,脸颊微微凹陷,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因缺水而干裂起皮。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憔悴不堪的身影,她的脸上,却焕发着一种吴二从未见过的神采!那是一种超越了疲惫、超越了困苦的光芒。她动作麻利地从腰间那个粗布药袋里抓出草药,塞进一个豁了口的陶罐里,又小心地从旁边一个冒着热气的小铁锅里舀出滚水冲入。她一边快速搅拌着,一边抬起头,用那双依旧清澈、此刻却盛满了温柔与坚定的眸子,看向排队的灾民。
“大娘,别急,药马上就好,先给孩子喝点温水润润。”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穿透了周围的嘈杂与死寂。她将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苦涩药香的汤药递给一个抱着婴儿的老妇人。那老妇人颤抖着接过,浑浊的老泪瞬间滚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深深弯下腰去。
“小妹妹,不怕,把手伸出来,姐姐给你涂点药,很快就不痒了。”她又蹲下身,用一块干净的布蘸着另一种药膏,小心翼翼地为一个小女孩手臂上溃烂的冻疮涂抹。小女孩疼得瑟缩了一下,却没有哭,只是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信赖地望着夏琪。涂完药,夏琪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硬的饼子,悄悄塞进小女孩手里。小女孩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如同两颗被点亮的星辰,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半块饼,脸上绽放出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喜,那是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时迸发的、最原始也最动人的希望之光!
吴二骑在马上,像一尊僵硬的泥塑。所有的喧嚣、恶臭、悲惨,仿佛都在这一刻离他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在简陋草棚下忙碌的淡青色身影,她脸上的那种光芒,以及灾民们望向她时,眼中那几乎要将人灼伤的、饱含着无限感激与卑微希望的眼神!
那光芒,纯粹、炽热,带着泥土与药草的芬芳,带着一种近乎于“道”的慈悲力量。那眼神,卑微、虔诚,汇聚成一股无声却磅礴的洪流。它们交织在一起,如同两道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向他被金玉包裹、被贪婪侵蚀了二十年的心脏!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灵魂深处轰然碎裂!是那层由金山银海、权势欲望、暴戾冷漠浇筑而成的、坚不可摧的冰冷外壳!
怀中的万化金蟾猛地剧烈震动起来!不再是往日贪婪的嗡鸣,而是一种痛苦的、尖锐的震颤!那三道深藏腹中、与他神魂早已交融的玄武煞气,如同被投入沸油的雪蛇,发出“嗤嗤”的、令人牙酸的消融声!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席卷吴韵全身,那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灵魂被撕裂、被灼烧的痛楚!二十年来被煞气浸染的贪婪、暴戾、自私、冷漠……无数阴暗的念头如同潮水般涌起,疯狂地尖叫、拉扯,试图将他拖回那个冰冷腐朽的深渊!
“不——!”
吴二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夹杂着痛苦与决绝的嘶吼!他猛地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沉重的身躯砸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昂贵的锦袍瞬间污秽不堪。他挣扎着,双手死死按住怀中疯狂跳动的金蟾,十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望向草棚下的夏琪,望向她脸上那温暖的光芒,望向灾民眼中那卑微的希望。那光芒,那希望,此刻成了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成了他溺毙前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一股更庞大、更汹涌、更决绝的情绪,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他被撕裂的心口轰然爆发!那不是精打细算的施舍,不是沽名钓誉的伪善,而是源于生命最本能的冲动——砸碎!砸碎这金玉的枷锁!填满!填满那被贪婪蚀空的虚无!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徒劳!哪怕只是为了平息那几乎将他灵魂烧成灰烬的剧痛和那让他无地自容的强烈羞耻!
“开仓!!!”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的痛苦、悔恨、决绝,都灌注在这两个字中,嘶吼出声!声音嘶哑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毁天灭地般的疯狂意志,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吴福!!”他猛地转向早已吓傻、匆匆下马奔过来的老管家,双目赤红如血,“你聋了吗?!开仓!开我吴府所有粮仓!运河码头所有货仓!一粒米!一粒盐!都不许留!”
“所有囤积的药材!布匹!棉花!全部!立刻!给我拉出来!堆到这里来!”
“还有!”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尊剧烈震颤、金光乱闪的万化金蟾,高高举起!金蟾通体流转的七彩霞光此刻完全被一种狂暴的、燃烧般的赤金光芒所取代!那光芒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炽热和悲壮!“用它!给我换!换粮食!换药材!换一切能救命的东西!我要这运河两岸!立起粥棚!竖起医馆!我要这该死的运河!再也看不到浮尸!”
万化金蟾在他手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啸!那三道玄武煞气在吴韵这倾尽所有、近乎自毁般的“舍”意冲击下,如同被投入炼狱熔炉,发出凄厉的哀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扭曲、最终“噗”的一声轻响,彻底化为三缕黑烟,在金蟾狂暴的赤金光芒中烟消云散!
束缚尽去!金蟾口衔的黑金色漩涡,瞬间膨胀、旋转至极限,如同打开了一道通往异度空间的门户!
“轰隆隆——!”
不再是金银珠宝的叮当脆响,而是山崩地裂般的轰鸣!黄澄澄的粟米、饱满的麦粒、雪白的大米,如同决堤的金色洪流,从漩涡中喷涌而出,瞬间在肮脏的泥地上堆起一座不断增长的小山!紧接着,是成捆成捆、散发着浓郁生命气息的草药!甘草、柴胡、黄芪、板蓝根……如同绿色的浪潮紧随其后!厚实的棉布、麻布,雪白的棉花,如同云朵般倾泻而下!更有成堆的粗盐、一篓篓风干的肉脯、一罐罐清亮的菜油……源源不断!无穷无尽!仿佛要将这整片绝望的土地彻底淹没!
吴府的仆役们早已被这神迹般的景象和老爷疯狂的指令惊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执行命令。巨大的府库铁门被撞开,囤积了数十年的粮食如同江河般涌出,汇入金蟾喷吐的洪流。车马嘶鸣,人声鼎沸,无数装满粮食、布匹、药材的车辆,如同一条条生命的巨龙,从汴京城门冲出,涌向这片绝望之地。
吴二瘫坐在冰冷的泥地里,怀里抱着那尊光华内敛、温润如玉、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的金蟾。他浑身沾满污泥,昂贵的锦袍被扯破,头发散乱,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泥土,狼狈不堪。他看着眼前如同神迹降临般的景象:巨大的粥锅被迅速支起,雪白的大米翻滚着,散发出足以令灵魂颤栗的浓烈米香;草药在临时搭起的土灶上咕嘟作响,苦涩的气息弥漫开来,却成了最动人的生机;崭新的棉布被分发,裹住瑟瑟发抖的老人和孩子……
灾民们麻木绝望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的呆滞,随即,那沉寂如死水的眼中,一点一点,如同被春风唤醒的种子,艰难地、不可遏制地迸发出微弱却真实的光芒。那是泪水,是呜咽,是终于不再压抑的、对生的渴望!
吴二看着这一切,听着那渐渐汇聚成一片的、压抑的哭泣和感激的低语。一股暖流,前所未有的、纯净而浩大的暖流,从怀中那仿佛重获新生的金蟾中流淌出来,瞬间包裹了他被撕裂的灵魂。那暖流温和地冲刷着六十年积攒的污垢,抚平着贪婪暴戾留下的伤痕,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涅盘般的平静和解脱。
他挣扎着抬起头,目光穿过忙碌的人群,再次投向那个小小的草棚。
夏琪也看到了这惊天动地的变化。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站在那里,沾满污渍的脸庞上,泪水无声地滑落,冲开道道泥痕。她的眼神,穿越混乱的人流,与吴二狼狈不堪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没有责备,没有怨恨。那眼中,只有一种同样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以及一种终于尘埃落定的、深沉的悲悯。她对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嘴角,努力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水,猛地淹没了吴二。二十年的酒色侵蚀,骤然散尽家财的心力交瘁,灵魂撕裂的痛苦余波,如同无数根绷紧的弦,在这一刻齐齐断裂。他眼前一黑,口中喷出一口淤积多年的、带着浓重酒气和腐朽气息的黑血,沉重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古树,轰然倒向冰冷的大地。怀中那尊光华内敛的金蟾,轻轻滚落在他沾满血污的泥手旁,温润的玉质表面,仿佛沾染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悲悯的湿痕。
“老爷——!”老管家吴福凄厉的嘶喊划破混乱。
“吴大官人!”夏琪的惊呼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她拨开呆滞的人群,不顾一切地扑跪到吴二身边。手指颤抖着探向他的颈侧,那微弱的、时断时续的脉搏,如同风中残烛,让她心头猛地一沉。她迅速翻开吴二的眼睑,瞳孔已有散大的迹象,口鼻间气息微弱,带着浓重的浊气。这是脏腑衰败、气血枯竭、急怒攻心导致的厥脱之症!二十载酒色侵蚀掏空了根基,骤然间倾尽所有的心力巨耗和灵魂层面的剧烈冲突,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这具早已被贪婪蛀空的躯壳。
“快!帮我抬到棚子里!避风!”夏琪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几个反应过来的灾民壮着胆子,七手八脚地将吴二沉重的身体抬起,小心地挪进那四面透风的简陋草棚。
夏琪飞快地解开吴二沾满血污的锦袍前襟,露出肥硕苍白、布满紫红色血丝(蜘蛛痣)的胸膛。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从腰间那个从不离身的粗布药囊中,捻出三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指尖凝神,认穴极准,三针闪电般刺入吴韵胸前膻中、巨阙、关元三处大穴,针尾轻颤,发出细微的嗡鸣。这是吊命续气的“回阳三针”,以她仅存的内息强行催动吴二体内那微弱到几乎熄灭的生命之火。
“药!”她头也不抬,急声吩咐旁边帮忙的妇人,“把我刚熬的那罐‘参附回心汤’拿来!快!”
粥香药气在绝望的运河岸边弥漫,如同黑暗深渊中点燃的第一缕微光。巨大的粥锅前,排起了蜿蜒如龙的长队,灾民们捧着破碗陶罐,眼中那死寂的麻木终于被一种名为“希望”的微弱火苗取代。分发棉布、草药的临时点前,秩序在几个自发维持的青壮引导下,艰难地建立起来。夏琪带来的那些草药,连同吴韵以金蟾之力换出的磅礴物资,正一点点驱散死亡的阴霾。
然而,这勃勃的生机,却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汴京城内某些人的肺管子。
“反了!简直是反了天了!”汴京府衙内,通判王守仁将一份密报狠狠摔在红木书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他脸色铁青,小眼睛里闪烁着阴鸷的光,“吴二这个暴发户,他以为他是谁?开仓放粮,聚众施药?他这是要收买人心,图谋不轨!城外灾民已逾十万,若被他蛊惑煽动,冲击城门,这泼天的责任,谁担得起?!”
下首坐着几个面色同样难看的豪商,正是此前与吴二在揽月阁饮酒作乐的“好友”。其中一人,绸缎庄的刘员外,捻着山羊须,阴恻恻地道:“王大人息怒。吴二此举,坏的是规矩!他这一放粮,咱们囤积居奇的路子就被他彻底堵死了!米价布价应声而跌,库里的货眼看就要砸在手里!这损失,谁来赔?他吴韵散他的家财,凭什么断咱们的财路?”
“就是!”另一个盐商接口道,胖脸上肥肉抖动,“他手里那尊邪门的金蟾,喷金吐银,扰乱了市价,本就是妖物!如今又弄出这许多粮食药材,分明是妖法惑众!大人,此等妖人,祸乱纲常,动摇国本,若不速速铲除,后患无穷啊!”
“铲除?”王守仁三角眼一眯,寒光四射,“说得轻巧!他如今在城外,被数万灾民围着,如同拥兵自重!强攻?激起民变,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大人勿忧。”刘员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灾民所求,不过一口吃食。吴二倾其所有,又能支撑几日?他那金蟾再邪门,也总有极限!等他粮尽援绝,灾民由希望变作绝望,那才是真正的火药桶!届时,大人只需派兵弹压‘暴民’,将祸乱的罪名扣在吴二头上,再以‘赈灾不力、妖言惑众’为由将其拿下,名正言顺!他府中剩下的金山银山,还有那尊妖蟾……嘿嘿……”
王守仁眼中精光大盛,抚掌冷笑:“好!好一个驱虎吞狼,坐收渔利!刘员外高见!传令下去,紧闭四门,严防死守!再派一队精干衙役,混入灾民之中,伺机煽动,就说吴二放粮是假,拖延时间等朝廷大军镇压是真!给本官把水搅浑!另外,”他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盯紧吴府,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那府里的东西,都是证物,一件也不许少!”
运河边的混乱与生机交织,如同一场宏大而荒诞的戏剧。吴二躺在草棚冰冷的泥地上,身下只垫了薄薄一层干草。夏琪守在一旁,用破布蘸着温水,小心地擦拭他脸上、颈间的血污和泥垢。那三根银针依旧插在他胸口,针尾的颤动已微弱了许多。喂下去的“参附回心汤”,只能勉强吊住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他的脸色灰败如同金纸,嘴唇干裂发紫,身体却开始不自然地发热,汗水不断渗出,带着一股浓重的、如同烂苹果般的甜腻酸腐气息。
“夏姑娘…吴大官人他…”一个帮忙照看的妇人,看着吴韵越来越糟的状态,欲言又止,眼中满是忧虑。
夏琪抿紧苍白的嘴唇,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能做的,都已做了。吴二的脏腑如同被虫蛀空的朽木,根基尽毁。若非那金蟾最后反哺的一丝奇异暖流暂时护住了心脉,他早已当场毙命。如今那暖流也在飞速消散,回天乏术。她只是固执地守着,如同守着一盏随时会熄灭的残灯。
夜色,如同巨大的、吸饱了绝望的墨色幕布,沉沉笼罩下来。运河边的风更冷了,带着刺骨的湿寒。粥棚的火光在风中摇曳,映照着无数蜷缩在单薄衣物中瑟瑟发抖的身影。白日里那点微弱的希望,在漫长的寒冷和饥饿面前,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怎么粥越来越稀了?”
“棉布不够了!我家娃还光着膀子呢!”
“药呢?说好的治伤寒的药呢?”
“吴大官人是不是不行了?他倒了,谁还管咱们死活?”
“听说…听说城里的大官老爷们,要派兵来杀咱们这些‘暴民’了!”
压抑的议论声、不满的抱怨声、绝望的啜泣声,在寒冷的夜色中如同鬼魅般蔓延。几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芒,将“官府要镇压”、“吴二是骗子”、“粮食马上没了”的流言,如同毒种般悄然撒播。
草棚内,夏琪疲惫地靠在冰冷的竹竿上,连日来的心力交瘁让她几乎虚脱。她看着气息奄奄的吴二,又看看棚外那在寒风中摇曳、随时可能被黑暗吞没的点点火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突然,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静静躺在吴二手边的万化金蟾。那金蟾沾满了血污泥垢,在昏暗的光线下毫不起眼。然而,就在她目光触及的刹那,异变陡生!
金蟾那原本光华内敛、如同死物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颤!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到令人灵魂冻结的吸力,骤然从蟾口那深邃的黑金色漩涡中传出!
这股吸力并非针对实物,而是直接作用于生命本源!首当其冲的,便是离它最近的吴二!
“呃……”昏迷中的吴二猛地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闷哼!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他那原本就灰败的脸色瞬间变得如同死人般惨白!更恐怖的是,他裸露在外的皮肤——额头、脸颊、脖颈、手臂——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诡异地“塌陷”下去!仿佛皮下的血肉精华正被无形的力量疯狂抽离!一层黯淡的、如同生铁锈蚀般的诡异灰色,迅速蔓延覆盖了他的皮肤!
与此同时,金蟾那沾满污垢的表面,却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金光泽一闪而逝!那吸力贪婪地持续着,如同一个初生的、饥饿的魔鬼,开始尝试着将无形的触角,探向草棚内其他鲜活的生命——夏琪,以及那几个帮忙的妇人!
夏琪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穿透骨髓,灵魂都仿佛要被冻结抽离!她骇然低头,只见自己握着布巾的手指,指尖竟也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灰败!
“妖物!”夏琪瞬间明白了!万化金蟾!这根本不是赐福的道宝!它以欲望为食粮,以贪婪为温床!宿主吴二油尽灯枯,无法再提供“贪念”滋养,它竟开始本能地反噬,直接吞噬宿主的生命精元!甚至贪婪地想要吞噬周围一切活物的生机来维持自身!
“滚开!”夏琪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叱,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抓起旁边一把用来拨弄灶火的铁钳,狠狠朝着地上的金蟾砸去!
“铛!”
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响起。铁钳砸在金蟾背上,竟如同砸中了万载玄冰,一股沛然莫御的阴寒反震之力顺着铁钳传来,震得夏琪虎口崩裂,鲜血直流,铁钳脱手飞出!而那金蟾,纹丝不动,甚至连一丝痕迹都未留下!它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但那股吞噬生机的阴寒吸力,却骤然增强了几分!吴韵的身体抽搐得更加剧烈,皮肤塌陷得更加明显,那层死灰色几乎覆盖了他整个面庞!夏琪和那几个妇人只觉得头晕目眩,手脚冰凉,生命力在飞速流逝!
草棚内的温度骤降,如同冰窖。绝望,比棚外深沉的夜色更加粘稠的绝望,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这哪里是什么救命的曙光?分明是打开了通往地狱的最后一道门扉!
棚外的世界,在流言的毒液和寒冷的催化下,也正滑向失控的边缘。
“粮食没了!姓吴的骗了我们!”
“官兵要杀人了!大家快跑啊!”
“抢啊!抢了粮食和布匹,逃命去!”
几声尖锐的、充满煽动性的嘶吼在人群中炸响!本就如同火药桶般的人群瞬间被点燃!积累了一天的恐惧、不满、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如同被惊动的蚁群,无数身影在黑暗中疯狂涌动,扑向那些还在冒着热气的粥锅,扑向堆放物资的临时据点!
“别抢!大家别抢!还有粮食!”负责维持秩序的汉子们试图阻拦,却被汹涌的人潮瞬间冲垮。
“我的孩子!别踩到我的孩子!”凄厉的哭喊声被淹没。
“砰!哗啦!”粥锅被掀翻,滚烫的米粥泼洒一地,瞬间被无数肮脏的脚踩踏成泥。
布匹被撕扯抢夺,草药被践踏成泥。火光摇曳,映照着无数扭曲疯狂的面孔,如同群魔乱舞。
就在这彻底的混乱达到顶峰之际!
“呜——呜——呜——”低沉而肃杀的号角声,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召唤,陡然从汴京城方向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紧接着,沉重城门开启的“轧轧”声刺破夜空!
火光!无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如同一条条择人而噬的火龙,从洞开的城门中汹涌而出!火光映照下,是森然如林的刀枪,是反射着寒光的铁甲,是端坐在高头大马上、面沉如水的将领!
“奉汴京府通判王大人令!”一个洪亮而冷酷的声音借助内力,响彻夜空,盖过所有混乱,“城外流民聚众作乱,冲击州府,罪同谋反!吴二妖言惑众,罪不容诛!众将士听令!凡持械抗命者,杀!凡冲击军阵者,杀!凡煽动暴乱者,杀!”
“格杀勿论!以儆效尤!”
冰冷的“杀”字,如同三九天的冰雹,狠狠砸在每一个灾民的心头!
马蹄声骤然轰鸣!如同闷雷滚过大地!全身披挂的重甲骑兵如同钢铁洪流,率先发起了冲锋!雪亮的马刀在火把下划出凄厉的寒芒!紧随其后的,是如墙而进、长枪如林的重甲步兵!
屠杀!一场蓄谋已久、冷酷无情的大屠杀,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悍然降临!
钢铁洪流瞬间撞入混乱脆弱的人群!如同烧红的烙铁切入凝固的油脂!
“噗嗤!”
“咔嚓!”
“啊——!”
利刃割裂血肉的闷响,骨骼断裂的脆响,凄厉绝望的惨嚎,瞬间交织成一片地狱的交响!温热的鲜血如同廉价的染料,在火光下疯狂泼洒!残肢断臂四处飞溅!方才还在为一口粥、一片布而疯狂抢夺的人群,此刻如同被收割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老人、妇人、孩童……在冰冷的铁蹄和刀锋面前,没有任何区别!
运河浑浊的水面,瞬间被染红!漂浮的尸体堵塞了河道,浓烈的血腥气冲天而起,压过了所有的药味粥香!
草棚内,金蟾那贪婪吞噬生机的阴寒吸力,在感受到棚外那冲天而起的、磅礴到极致的死亡气息和绝望怨念的刹那,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猛地暴涨!蟾口那黑金色漩涡疯狂旋转,发出无声却令人灵魂颤栗的尖啸!
“呃啊——!”昏迷的吴二猛地弓起身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他全身的皮肤如同被抽干了水分的树皮,急速枯萎、干瘪、龟裂!七窍之中,竟不是流血,而是渗出一种粘稠的、散发着微弱金属光泽的暗金色液体!他整个人的生机如同决堤般狂泻而出,被那金蟾贪婪地吞噬!
夏琪和那几个妇人如坠冰窟,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飞速流逝,皮肤上也泛起灰败的死气!
棚外,是修罗屠场,血肉横飞!棚内,是妖物反噬,生机断绝!希望燃起不过一日,便在权力绞杀与邪物贪婪的双重碾压下,彻底化为尸山血海的绝望!金蟾表面,那层暗金色的光泽越来越亮,冰冷而妖异,仿佛在畅饮着这无边血海怨气浇灌出的、最邪恶的琼浆。它不再滚落,而是如同生了根,紧紧吸附在吴二那正在迅速干瘪成骷髅的手掌上,吸吮着他最后一点残存的生命精元。
夏琪眼睁睁看着吴二最后一点生机如风中残烛,即将被那冰冷的蟾口彻底吞噬。
“不……”她喉间发出破碎的气音,带着无尽的不甘与悲凉。
就在吴二最后一点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刹那——
嗡!
万化金蟾骤然发出一声沉闷到足以震碎灵魂的嗡鸣!蟾口那深邃旋转的黑金色漩涡,猛地膨胀、扩散!一股远超草棚范围、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恐怖吸力,如同无形的巨大涟漪,以金蟾为中心,轰然爆发,席卷四方!
贪婪!极致的贪婪!宿主吴二的生命精元已如干涸的泉眼,再无法满足它的饥渴。棚外那冲天而起的、磅礴到难以想象的死亡气息、绝望怨念、以及无数鲜活生命在屠刀下瞬间湮灭所释放出的、最原始的生命本源碎片,成了点燃这邪物最后疯狂的导火索!
这股吸力,不再局限于草棚!它无视了墙壁、距离,如同无形的巨网,瞬间笼罩了整片血腥战场!
噗通!噗通!噗通!
战场边缘,几个正挥舞屠刀、砍杀老弱妇孺的重甲步兵,动作猛地一僵!他们脸上的狞笑凝固,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紧接着,他们强壮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跪倒、扑地。裸露在铁甲缝隙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变得灰败干瘪!他们浑身的气血精华,连同刚刚杀戮他人所沾染的血煞戾气,如同决堤的洪流,被无形的力量疯狂抽离,化作一道道微不可查的暗金细流,汇向草棚的方向!他们倒下时,身体轻飘飘如同枯叶,再无声息。
“妖…妖法!”一名离草棚较近的骑兵小校,目睹了这恐怖的一幕,肝胆俱裂!他调转马头就想逃离,然而胯下雄健的战马却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四蹄一软,轰然跪倒!马匹健硕的肌肉瞬间萎缩,油亮的皮毛失去光泽,庞大的身躯如同漏气的皮囊般塌陷下去!那小校也被无形的吸力攫住,惊恐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身体如同被风化的沙雕,在短短数息内干瘪成一具披着甲胄的枯骨!
恐慌如同瘟疫,在冷酷的屠戮者中疯狂蔓延!
“怎么回事?!”
“是那妖蟾!吴二的妖蟾!”
“它在吸我们的命!快跑啊!”
方才还如狼似虎的官兵,此刻成了被更恐怖存在狩猎的羔羊。冲锋的阵型瞬间崩溃,人人自危,丢盔弃甲,只想远离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草棚!然而,那无形的吸力场域如同巨大的漩涡,越是挣扎,生命流逝得越快!成片成片的士兵无声无息地倒下,化作一具具披甲的干尸,死状诡异而凄惨。连他们坐下的战马,也未能幸免,化为枯骨。
这吞噬,不分敌我!
混乱的灾民群中,那些在绝望驱使下陷入疯狂、正在争抢踩踏的流民,动作也猛地停滞。他们眼中疯狂的火焰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恐惧和茫然。一些本就气息奄奄的伤者,生命之火直接被掐灭。几个身强力壮、正抢夺布匹的青壮,身体猛地抽搐,皮肤迅速灰败,踉跄几步便栽倒在地,同样被抽干了精元!
贪婪的吞噬,平等地降临在每一个陷入这片血色漩涡的生命之上!无论是挥刀的屠夫,还是待宰的羔羊;是贪婪的掠夺者,还是绝望的求生者。在这超越了世俗伦理、直指生命本源的掠夺面前,一切身份、善恶的界限都模糊了。唯有最原始的生命力,成了那邪物唯一的食粮!
战场中央,骑在高头大马上、正志得意满指挥屠杀的通判王守仁,脸上的冷酷笑容瞬间僵住。一股难以抗拒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他感到自己的力气在飞速流逝,握着缰绳的手变得绵软无力,视线开始模糊发黑!
“不…不可能!本官…本官…”他惊骇欲绝,想要嘶吼,喉咙却如同被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他感到自己饱满的身体正从内部被抽空,皮肤松弛塌陷,曾经精光四射的小眼睛迅速浑浊黯淡。他想起了刘员外那毒蛇般的眼神,想起了自己签发的格杀令,想起了库房里那些尚未捂热的、从吴府“查抄”来的珍宝……无尽的悔恨与恐惧将他淹没。
“噗!”他猛地喷出一口带着暗金色泽的粘稠液体,肥胖的身躯如同破麻袋般从马背上栽落,重重砸在冰冷的、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迅速干瘪下去,华丽的官袍下,只剩一具枯槁的皮囊。他搜刮的财富,他攫取的权力,此刻都成了最辛辣的讽刺。
草棚内,吴二那早已被抽干、仅存一丝微弱意识的神魂,如同悬浮在无尽黑暗虚空中的尘埃。肉身枯萎的痛苦已然麻木,外界血肉横飞的惨烈景象,却通过金蟾那贪婪的触角,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这即将消散的意识里。
他看到官兵在吸力下化为枯骨,看到灾民在掠夺中无声倒下,看到王通判那肥硕身躯的塌陷,也看到了远处,那些未曾卷入混乱、只是绝望蜷缩着等死的无辜者,生命之光同样被无情抽走……
一幕幕画面,如同冰冷的洪流,冲垮了他意识中最后一道名为“自我”的堤坝。二十年的醉生梦死,二十年的巧取豪夺,无数被他踩在脚下、因他而家破人亡的面孔,无数因他囤积居奇而饿毙街头的冤魂……所有被他刻意遗忘的罪孽,此刻都带着血淋淋的细节,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
但更深的冲击,来自此刻!
他看到那金蟾的吞噬,不分官兵与流民,不分善恶与强弱。它平等地掠夺着每一个陷入此地的生命本源。
贪婪…原来如此…
一个宏大而冰冷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天之上,又仿佛是他灵魂深处最后的回响,在他即将消散的意识中轰鸣:
“世人愚昧,只见其表。谓贪婪者,聚敛金银,霸占田宅,攫取美色,欲壑难填,此乃‘有形之贪’,如虫蠹啃噬桑叶,虽损其形,未绝其根。”
“然大道视之,贪婪之本源,乃‘无形之夺’!夺天地生机以肥己身,损万物灵韵以续私欲!如汝持此蟾,以生灵贪念为薪柴,以血肉精魄为养料,行‘夺生噬灵’之实!此乃逆乱阴阳,窃取造化,断绝寰宇流转之机!此等贪婪,方为大道之毒,轮回之障!”
“凡行‘夺生噬灵’者,无论冠以何名——征伐、祭祀、修炼邪法、抑或如尔等蝼蚁争抢血食——皆为贪毒入髓,业火自招!”
这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彻底震碎了吴二残存的、属于“吴大官人”的认知。他不再是那个只懂得占有金银、美色、权势的暴发户。在这一刻,他穿透了皮相,洞悉了本质。
他的贪婪,何尝不是一种“掠夺”?掠夺码头苦力的血汗,掠夺竞争对手的家业,掠夺灾民活命的粮食!他的每一次索取,金蟾吐出的每一锭金银、每一件华服、每一口珍馐,其背后,都缠绕着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因果业力!那是被他间接剥夺的生机,被他扭曲的命运,被他践踏的尊严!
而这金蟾,不过是将其本质放大到极致,赤裸裸地展现出来!它吞噬的,从来就不只是金银,而是生命本身!以宿主的贪欲为引,最终反客为主,行那最根本、最彻底的“夺生噬灵”!
眼前炼狱般的景象在濒死的意识中定格:官兵化为枯骨,流民无声倒下,王守仁的皮囊委顿尘埃,连同那些蜷缩等死的无辜者,他们的生机,无论善恶强弱,皆被那冰冷的蟾口贪婪吮吸,平等地化为虚无。
原来…生命皆有贪婪!那潜藏于灵魂深处的、对生存、对力量、对满足永无止境的渴求,如同蛰伏的野兽!而我…我不过是…将那野兽放出牢笼,以金银为饵,以血肉为饲,将它…饲养成了…吞噬天地的…魔劫!
一种无边无际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悲恸与明悟,如同宇宙初开时的第一缕光,照亮了他即将永恒的黑暗。这悲恸,是为这被“贪婪”本能驱使、互相掠夺又共同沉沦的芸芸众生。这明悟,则是看穿了那蛰伏于万灵心底、名为“贪婪”的原始兽性,以及自己亲手将其催化成灭世灾劫的滔天罪业!
“嗬……”地上那具几乎化为骷髅的躯壳,喉咙里发出最后一丝微弱到极致的气流,如同叹息,又如同对那无处不在的贪婪兽性的终极哀鸣。
也就在这一刻,万化金蟾似乎汲取到了战场上足够磅礴的死亡精元与怨煞之气,通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邪异到极点的暗金色光芒!那光芒如同实质,瞬间撑破了脆弱的草棚!蟾口处的黑金色漩涡旋转到极致,猛地向内一缩,随即——
轰——!!!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其颜色的、蕴含着无尽死寂、怨毒与掠夺意志的暗金光柱,自蟾口冲天而起!光柱所过之处,空间仿佛都被腐蚀、扭曲!战场上残存的、尚未被吸干的生灵,无论是惊恐奔逃的士兵,还是绝望哭嚎的妇孺,在这光柱扫过的瞬间,身体如同被投入强酸的蜡像,无声无息地消融、汽化!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彻底化为虚无,只留下原地一滩迅速蒸发殆尽的暗金水渍!
暗金光柱直冲九霄,将黎明前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染污!整个汴京城,乃至更广阔的天地,都被笼罩在这毁灭性的、代表终极贪婪的邪异光芒之下!
“完了…”夏琪看着那毁天灭地的光柱,感受着体内飞速流逝的最后生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光柱的核心,那尊万化金蟾的虚影在无尽邪光中无限膨胀、扭曲,隐约化为一只背负着巨大黑色漩涡、散发着亘古贪婪气息的三足巨兽虚影,仰首向天,发出无声的咆哮,欲将整个苍穹都吞噬殆尽!
然而,那毁天灭地的暗金光柱,在吞噬了足以撼动这片天地的磅礴生命精元与怨煞之气后,如同饕餮饱食,骤然收敛。
战场上,尸骸枕藉,血河漂橹。幸存者寥寥,惊恐万状地蜷缩在尸山血海之间,望着那如同地狱降临的光景,连哭泣都忘记了。
草棚早已在能量冲击下化为齑粉。
吴二那具彻底干瘪、如同风化千年的枯骨,静静躺在冰冷的泥泞中,指间仍紧紧扣着那枚不再刺痛的铜钱。他空洞的眼窝望向污浊的天空,凝固着生命尽头那洞穿一切的悲悯与释然。
在他枯骨旁,那尊万化金蟾安静地悬浮着。它不再膨胀扭曲,三足巨兽的虚影已然消散。通体流转的不再是邪异冰冷的暗金死光,而是一种温润、内敛、仿佛蕴含着星河流转、万物生灭本源的奇异光华。那光华并不刺目,却深邃如渊,平静地吞吐着,如同宇宙初开时便已存在、永恒不息的呼吸。
它表面的血污泥垢尽数消失,呈现出一种非金非玉、难以言喻的材质感。蟾口处的黑金色漩涡,也化为一个缓缓旋转、深不见底、仿佛能容纳诸天万界的幽微光点。
没有慈悲,没有邪恶。
只有一种冰冷、宏大、亘古不变的平衡法则在无声运转。
它以最残酷的方式——吞噬部分生命,强行抹平了因吴二而失控暴涨的“贪婪”总量,终结了这场由凡俗贪欲点燃、最终引动法则反噬的浩劫。此刻,它只是一个完成了“调节”任务的工具,回归了作为“道宝”最原始、最本质的形态——一件承载着“无形之夺”宇宙法则的器物。
温润的光华静静流转,内敛着足以再造或毁灭一个世界的恐怖力量。它不再需要宿主,或者说,整个寰宇的生灭贪嗔,皆是它潜在的薪柴。它只是安静地悬浮在这片新生的、由鲜血与绝望浇灌出的寂静废墟之上,等待着下一次被凡尘的欲望之火点燃,或者,永远沉寂。
混沌石碑界域。
就在吴韵幻境之身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刹那!
盘坐在混沌气流中的本体,猛地睁开了双眼!两道神光如同开天辟地的利剑,瞬间刺穿了粘稠的灰雾!他体内,那沉寂了仿佛万载、因自封仙元而黯淡的九转炼魂诀轮盘,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轮盘疯狂旋转,第三转的符文彻底隐去,第四转的经文如同从混沌本源中镌刻而出,每一个字都流淌着大道真意:“四转琉璃碎!伪善显本真,红尘证吾道!”
轰隆——!
吴韵的肉身,在这一刻变得如同最纯净的琉璃,通体透明!在他琉璃般的身躯内,清晰地浮现出无数光影碎片:那是他在幻境汴京的一生!有码头扛包的艰辛,有摘星楼揽住“万小姐”时的贪婪丑态,有豪奢府邸中的醉生梦死,有囤积居奇时的冷酷算计,有运河边目睹灾民惨状时的灵魂震颤,有开仓放粮时的疯狂决绝,有草棚中握着铜钱咽气的释然…每一块碎片,都代表着他红尘经历的一个侧面,有污浊的“伪”,也有最后刹那的“真”。
“以伪入真…借假修真…”吴韵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混沌中响起,带着洞穿虚妄的明悟,“贪财表象下藏济世之种,红尘百劫中方见道心微光!此乃…混沌包容之道!非善非恶,亦善亦恶,包罗万象,演化众生!”
随着他的话语,那无数代表着“伪”与“恶”的琉璃碎片——贪婪、暴戾、冷酷、奢靡…纷纷在琉璃道体内部崩裂、破碎!而最后那几块代表着“真”与“善”的碎片——运河边的震动、散尽家财的决绝、临终握住铜钱的明悟…却在这一刻爆发出纯粹无比的赤金色光芒,如同不朽的真金!
咔嚓嚓——!
整个琉璃道体轰然破碎!但破碎的刹那,无穷无尽的混沌气流如同找到了归宿,疯狂地涌入!在那赤金真光的引导下,破碎的琉璃碎片与混沌气流完美交融、重组!一具全新的道体正在凝聚!它不再是纯粹的能量体,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暗金色泽,仿佛由最精纯的混沌母气与红尘愿力共同铸就!道体表面,隐约有汴京城池、运河码头、灾民、粥棚的虚影流转不息,虚实交织,包容万象!
一股宏大、古老、仿佛能容纳天地万物、演化宇宙生灭的法则真意,如同沉睡的巨龙,在吴韵新生的道体深处,缓缓苏醒——混沌法则!它不再是冰冷无情的吞噬,而是蕴含着生灭、有无、清浊、善恶、虚实…一切对立统一的至高包容之道!那枚残缺铜钱上的“贪”字印记,彻底融入道基,化为混沌法则中“欲念”与“动力”的一部分,不再排斥,而是被统御。
就在这统御完成的刹那,吴韵识海的最深处,那混沌真意翻涌的核心,异变陡生!
无穷无尽的混沌之气不再仅仅是弥漫,而是遵循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至高轨迹,疯狂向内坍缩、凝聚!仿佛宇宙初开时的那一点奇点再现,一枚介乎于虚实之间、难以名状的“种子”缓缓成型。它非金非玉,非黑非白,表面流淌着亿万种难以辨识的、代表着宇宙本源的道纹,时而化作星辰生灭,时而演化为阴阳轮转,时而又沉寂如万物归墟。这正是混沌法则在其道基与神魂中铭刻下的终极印记——混沌道种!
道种形成的瞬间,悬浮于识海上空、那枚蕴藏着吴韵前世帝境修为与无尽感悟的“帝丹”,仿佛受到了无法抗拒的至高召唤,微微一震,便化作一道璀璨却又内敛到极致的光华,倏然沉降,稳稳地悬浮在了混沌道种的正上方。帝丹不再是孤悬的明珠,它此刻宛如一轮滋养万物的微缩日月,其蕴含的、精纯浩瀚到足以撑爆一方小世界的磅礴仙元,化作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混沌色光雨,无时无刻不温柔而坚定地灌注向下方的混沌道种。道种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灵根,贪婪而有序地吸收着这源自帝境本源的无上滋养,其表面流转的道纹随之变得更加清晰、深邃,散发出一种缓慢却不可阻挡的成长与蜕变的气息。帝丹与道种,一上一下,一源一基,构成了吴韵识海中最核心、最稳固、也最具潜力的道基循环。
就在这混沌道种彻底成型,与吴韵神魂完美契合的瞬间——嗡!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混沌本源的掌控感,如同电流般瞬间贯通吴韵的四肢百骸与神魂识海!五行道体本源之力(金之锋锐、木之生机、水之绵长、火之暴烈、土之厚重)不再各自为政,而是完美地融入了这新生的混沌法则框架之中,如同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彼此交融,不分你我。
“原来如此…”吴韵心念微动,对新生的力量有了一丝清晰的明悟。他下意识地抬手,五指虚空一抓。周遭翻滚的混沌气流,如同最温顺的绵羊,瞬间被一股无形的混沌伟力强行拘束、压缩!
一个拳头大小、内部灰蒙蒙气流疯狂旋转、仿佛蕴含着一个微型宇宙雏形的混沌能量球,在他掌心上方凭空凝聚!它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仿佛能令万物重归太初的原始气息!
就在这混沌能量球成型的刹那——锵!一声微弱却极其清晰的剑鸣,自吴韵腰间悬挂的贪狼剑上响起!并非剑刃震动,而是源自剑柄末端!
只见那颗镶嵌在贪狼剑柄末端的剑仙骨骰,此刻竟自行缓缓转动起来!骨骰表面玄奥的符文次第亮起微光,仿佛被某种同源的力量唤醒!
更惊人的是,在靠近剑柄位置的剑身之上,那个空荡荡的“破军星核”凹槽,骤然亮起了一层浅灰色光芒!
这浅灰色光芒并非静止,它如同被激活的指针,从凹槽处延伸出一道微弱却凝练如实质的灰色光线,无视了重重混沌壁垒的阻隔,笔直地指向一个遥远得超出感知极限的未知之地!那方向,带着一种苍茫、古老、狂暴与毁灭交织的独特“味道”!
吴韵心神剧震!
五行道体本源与新领悟的混沌法则完美融合,引动了那枚曾属于贪狼剑、如今却不知所踪的破军星核的遥远共鸣!共鸣之源,赫然指向魔界方位?
这共鸣并非毫无反馈!一股源自混沌、却又带着破军星核那无匹杀伐与终结之意的法则碎片,如同天启烙印,瞬间融入吴韵对掌心混沌能量球的掌控之中!他福至心灵,瞬间理解了这由混沌包容与星辰破灭之力共同催生出的新神通真谛——「混沌归墟」!
以此混沌能量为载体,可短暂(极限约三息)将触碰或笼罩范围内的万物(物质、能量、甚至低阶法则)强行分解、崩坏,化为最原始、混乱的混沌能量流!这是将“包容”的混沌法则,以最霸道的“破灭”之力展现,强行令一切“归墟”!
掌心的混沌能量球微微震颤,内部旋转的灰色气流仿佛蕴含着湮灭星辰的力量。吴韵望着那道指向魔界深处的浅灰光线,眼中混沌气流翻涌,深邃如渊。
破军星核…竟然在魔界深处?这新觉醒的归墟之力,是因它而起?还是混沌法则本就有此威能,被星核的共鸣所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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