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张,第五张......有在兴庆宫公园雪地里打滚的,有给老太太喂苹果的,有抓着曾老师的衣摆摇摇晃晃开小火车的,还有被老李用雪球“误伤”后咯咯大笑的.....
看着娃们和家人鲜活的笑容,仿佛已经透过屏幕转化成了融融暖意,让心里头那点因为论文带来的焦躁和疲惫,一下子就被这份温暖冲刷得干干净净,熨帖得不得了。
一张张仔细看着,指尖在屏幕上李笙和李椽的笑脸上轻轻摩挲,小李厨子,也傻呵呵地跟着笑。
正沉浸在这份遥远的温情里,办公室门被“咚咚”敲了两下,不等李乐回应,吱呀一声被推开。
森内特拄着单拐,一手扶着门框,有些笨拙地蹭了进来。
“诶,您怎么自已溜达过来了?”李乐忙起身,上前搀扶。
“坐了一天,骨头都僵了,闷得慌,出来走走,就当锻炼,恢复。”
“您这再锻炼也是锻炼那条好腿,万一再给摔了,可就连轮椅都.....”李乐嘀咕着。
“What?”
“Nothg!”
森内特转过身,瞧见电脑屏幕上李笙和李椽的照片,眼睛一亮,“嘿,这是你的两个小宝贝?快,放大给我瞧瞧!”
“哦。”李乐摁着键盘,一张张幻灯片播放给老头看。
森内特凑近屏幕,看得极为仔细。瞧见李笙滚雪球的那张,嘴角露出笑意,看到李椽研究冰凌的专注神情,微微颔首,当看到爷孙三人在雪地里大笑的合影时,老头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羡慕,嘴里喃喃着,“真好,真好看,真可爱。”
李乐瞧见老头眼神里那抹复杂的情绪,半开玩笑地说:“教授,我们那有句古话,叫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您赶紧催催波琳娜。”
森内特闻言,脸上一潸,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依旧停留在屏幕上的两个娃身上,语气里带着点落寞和无奈,“估计是见不到咯,这都快四十了,连个固定的伴侣都没有,更别提孩子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安定下来,一年,还有一年.....”
感慨了一番女儿的“不靠谱”后,森内特忽然一拍李乐的肩膀,“走,带你去个地方。”
李乐应了一声,关掉电脑,拿起外套,小心地搀扶着森内特起身。
两人慢慢悠悠地出了办公室,沿着老楼略显昏暗的走廊,乘坐那部慢吞吞的老式电梯,来到了五楼。
森内特在一扇看起来平平无奇、漆成深褐色、没有任何标识的木门前停下,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把黄铜钥匙,插进锁孔,费力地拧了几下,“咔哒”一声,伴着门轴的吱扭声,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旧纸张、灰尘和岁月沉淀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
门后是一间极为宽敞,但被无数高耸书架挤占得如同峡谷般的阅览室。即便开了灯,里面也不怎么透亮,仅有几盏发黄的灯泡,投下微弱的光晕,时间似乎在这里放缓了流速,
“这里是?”
“遗迹库,或者说,被遗忘者之家。”森内特的声音似乎流淌过时光的河。
“名称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收藏着电子时代之前,许多未曾出版,或者,不被主流认可的手稿、田野笔记、未完成的论文。是那些学术道路上失败者或者异见者的安息之地。”
李乐扶着老头,缓缓穿行在书架间的狭窄通道里。
瞧见那些硬皮或布面封面的书脊,上面标注着陌生的名字和年代,有些甚至久远到上上个世纪。
“看这个,”森内特随手从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手稿,封面已经磨损,“阿瑟·彭布罗克,23年。他试图批判殖民经济体系,观点尖锐,资料翔实,可惜,生不逢时,被学术委员会以缺乏建设性为由驳回,手稿就此沉睡。”
说着,又指向另一叠泛黄的纸张,“玛乔丽·弗莱彻,47年。她对早期工业社区亲属关系网的研究,比后来成名的那些人早了十几年,方法也更细腻。”
“但,因为她是个女人,而且拒绝简化自已的理论去迎合当时的潮流.....”森内特没有说完,只是耸了耸肩,将手稿轻轻推回原位。
“九十年代之前的很多早期的论文、田野笔记、甚至一些未发表的手稿都在这里。”
“现在的年轻人,只知道在数据库里关键词搜索,却忘了有时候真正的灵感,就藏在这些发黄的纸页里,需要用手去触摸,用眼睛去偶然发现。”
他指着书架上的分类标签,“比如这边,是七十到九十年代关于东伦敦移民社区的田野调查,那边是更早的关于工会运动的原始记录.....”
“你可以来这里翻翻,看看前人在没有那么多理论框架束缚的时候,是怎么观察和描述日常实践的。有时候,最朴素的记录反而最有力量。”
李乐好奇地抽出一本硬皮笔记本,翻开,里面是工整的手写体笔记和素描,记录一战前一年,某个社区集市上人们的交谈片段和物品价格,点点头,又给放了回去。
往里走,来到深处一张巨大的橡木长桌前。
森内特示意李乐从旁边一个柜子里,取出几本厚重的册子。
册子是皮面的,烫金字体已经黯淡,《博士论文摘要与评议存档(五零—八零)》。
“来,找点乐子?”森内特顽皮地冲李乐眨眨眼,“看看那些被枪毙的博士论文评议书,比看成功的更有启发性。尤其是克里克特年轻时候当评议人写的,那才叫刀刀见血,当年可是有名的寒冰杀手。”
李乐点点头,翻开,尘封的气息更浓。
只是几页,就找到了一篇二十五年前,关于都市亚文化的人类学论文,评议人一栏赫然签着“克里克特”的名字。
读下去,那犀利的批评风格,和他在邮件里经历过的如出一辙。
“......作者试图用炫目的理论烟花掩盖民族志材料的苍白无力,如同给一具骷髅穿上华服,试图让它跳芭蕾.....”
“......对抵抗概念的滥用,使得任何不符合主流的行为都被浪漫化,这与其说是分析,不如说是一种学术意义上的手冲.....”
“噫~~~~~”李乐扭头看了眼森内特,“这老太太,年轻时候,这么....oen的?”
“这才哪儿到哪儿。”
“诶,有您的么?”
“我嘴笨。”
“嘁!”
李乐继续往下看,看着看着,忽然没那么难受了。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被如此锤炼过。他甚至能想象出当年那位不知名的师兄或师姐,看到这份评议时如丧考妣的心情。
“看明白了?”森内特悠悠地说,“克里克特不是针对你。她是对所有不够严谨、不够深刻的思想本能地过敏。她的严苛,某种程度上是在维护这个行当的底线。被她批得越狠,说明她越觉得你还有点救,值得她浪费墨水。”
老头儿点了点文集,“别光看批评,看看那些最终通过的论文,尤其是几经修改后才通过的。对比一下初稿摘要和最终版本,看看它们是如何在批评的烈焰中淬炼、重塑,甚至脱胎换骨的。”
“学术上的成长,有时候就是一场幸存者的游戏。”
“这里,有批评后的彻底消失,有经过大幅修改后的最终认可,也有的似乎坚持已见的命运成谜。这些沉默的文本,说着无数个关于野心、挫折、坚持与妥协。总之,开卷有益。”
“那这些,不在数据库里的?”
“有的在,有的不在,毕竟公开的,都是些经过筛选的。”森内特嘀咕道,“这里躺着的,不乏当年所谓的正统,但他们思想僵化,留下的不过是学术垃圾。而一些边缘者、小人物,反而可能因为一个真问题、一点真材料,留下跨越时间的东西。”
“更有一些离经叛道的东西,不适合公开,毕竟,在西方的环境下,也是有正确与不正确的存在。”
森内特摸出钥匙,递到李乐的面前,“你如果只盯着那些光鲜的、符合主流成功学模板的对象,那就真是克里克特说的有效率的取巧。去理解,看看这些人之前的挣扎和困扰,或许能看到更本质的东西。”
李乐瞧着老头手里的磨得光滑的铜钥匙,眉头一皱,“您这是给我了?”
“想什么呢,这是学校资产,我也是代为整理和保管,借你看的。”
“哦,我说呢,我还以为你把这些传给我,然后说,我把我一甲子的功力传给你,我再跪地给您磕仨响头。”
“gongli?什么意思?”
“没啥。”李乐接过钥匙,笑道,“呵呵呵,谢谢啊,教授。”
“别谢我。走啦,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离开“遗迹库”时,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伦敦的灯火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海。
回到公寓,把森内特送进房间,李乐回到自已屋,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看着不远处泰晤士河水无声流淌,河对岸金融城的摩天大楼像巨大的、镶满钻石的墓碑。
他想起袁家兴计算打工时间表的专注,想起他谈起要给父母买回更大房子时眼里的光,也想起克里克特教授那句,“生命的温度与重量”。
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司汤达。
“李乐,行程表收到了吧?明天早上七点,伦敦城市机场集合,别迟到啊!罗婵特意提醒,那边天气多变,让你带件防水的外套。”
“收到,谢了。对了,具体是苏格兰哪儿?”
“一个私人庄园,靠近威廉堡,名字挺拗口,叫.....什么邓斯凯恩?反正到了机场有专机接。听说那古堡挺有年头,狩猎场也够大,还能飞蝇钓。”
挂了电话,李乐想起邮箱里那份精致的PDF行程表,私人包机、百年古堡、专属猎场、米其林厨师随行.....咂了咂嘴。
。。。。。。。
周六清晨六点,伦敦城市机场的私人航站楼。没有普通候机室的喧嚣,只有地毯吸音的静谧和空气中淡淡的香氛。
司汤达还是一身时髦的都市装扮,兴奋地拉着李乐,“看,那就是我们的飞机!”
窗外,一架豪客比奇飞机停在停机坪上,而罗婵和另外几个人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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