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门轴转动之声,在这死寂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仿佛碾过人心头一般。一股夹杂着淡淡药香与幽兰清气的凉意扑面而来,与门外燥热恍若两个世界。
杨炯抬脚跨过那高及膝处的门槛,身形竟是微微一晃,忙伸手扶住门框,方才站稳。
还未及看清屋内情形,先觉一股酸楚之气自丹田直冲喉头,鼻腔里也涩得厉害。他深吸一口气,那气却似凝在胸中,吐纳不得,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轻轻反手将门掩上,将那白花花的日光尽数关在门外。
屋内光线骤然暗淡,只从茜纱窗透进些被过滤了的、柔和的微光。
杨炯定了定神,举目四望。这西厢房陈设甚是清雅,地面铺着暗青色的方砖,一尘不染。
临窗设着一张花梨木大案,案上摆着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并几卷翻开的书册,笔海内插着十余枝各色毛笔。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旁边是一张小小的贵妃榻,榻上随意搭着一条银红色撒花软烟罗薄被。转过一架紫檀木雕花嵌蚌的四季屏风,便是内室卧榻所在。
杨炯一步一顿,脚下似有千钧之重,靴底落在青砖上,几无声息,唯闻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咚咚作响,震得耳膜发疼。
绕过屏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垂着天水碧软烟罗帐子的梨花木拔步床。帐子并未完全放下,只用银钩挽起一边,露出床上静静躺卧的人影。
杨炯的脚步在离床榻尚有五六步远处便僵住了,喉咙干得发紧,竟有些近人情怯般的惶恐。
他强迫自己又往前挪了几步,直至床前脚榻之旁,方才真真切切地看清了榻上之人。
只见李淑安然卧于锦衾之中,身上穿着一件月白素纱寝衣,更衬得肌肤莹白,近乎透明。如墨青丝并未挽起,只是松散地铺陈在枕上,愈发显得那张脸凄婉精致,冷白如玉。
昔日那双顾盼生辉、勾魂摄魄的桃花眸子,此刻紧紧闭合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浅浅的弧形阴影,如同倦极的蝶翼。
李淑的鼻梁挺秀,唇色极淡,失了往日那一点朱红,便如一幅绝美的水墨画,淡雅到了极致,也凄婉到了极致。她神态安详,仿佛只是沉沉入睡,可那周身萦绕的、毫无生气的冰冷,却明白无误地告诉来人,这并非睡梦,而是长眠。
杨炯怔怔地望着,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好似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他缓缓屈膝,坐在那冰凉的脚踏之上,动作迟缓得如同耄耋老人。
犹豫片刻,杨炯终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李淑露在锦被外的一只柔荑。那手冰凉如玉,细腻却毫无弹性,软软地躺在他温热的掌心里,这触感让他浑身一颤,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灰飞烟灭。
“兰陵……你……你……”杨炯刚一开口,声音便嘶哑得不成样子,仿佛砂纸摩擦过一般,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杨炯只觉得眼眶发热,视线迅速模糊起来,忙仰起头,死死盯着帐顶那繁复的鸳鸯纹样,硬生生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杨炯就这般枯坐了片刻,握着那只冰冷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它,却是徒劳。
终是轻轻将李淑的手放回原处,又为她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随后,杨炯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到外间那张花梨木大案前。案上笔墨纸砚俱全,一方端砚里,还残留着些许未干的墨迹。
杨炯将那一应物事轻轻拿起,复又回到脚踏边坐下。他将纸张在膝上铺平,砚台置于脚边,拿起那锭上好的松烟墨,在砚池中缓缓研磨起来。墨锭与砚台相触,发出单调而滞涩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室内回响,更衬气氛压抑。
杨炯眼神空洞,并未看着纸笔,只是机械地磨着墨,仿佛这动作能稍稍安抚那翻腾的心绪。
良久,杨炯才像是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开口道:“兰陵,你呀……”声音依旧是沙哑的,带着无尽的疲惫,“平日里看着最是端庄娴静,说话行事,温和得如同那初春的暖风,让人总觉得你好欺侮……可怎地……怎地每次做下的事,都是这般石破天惊,捅破天的大?”
杨炯停下磨墨的动作,目光落在李淑那静谧的侧脸上,仿佛在期待她能像往常一样,微微蹙起秀眉,或是睁开那双桃花眼,带着几分嗔怪瞥他一眼。
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沉默。
杨炯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却比哭还难看:“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杨炯自问也算见过些世面,可去在白马寺……头一回见你,真真是被你那般模样惊得魂儿都飞了半截去。
那时你站在月华底下,穿着素白衣衫,周遭是开得正盛的桃花,人竟比那桃花还要清艳三分。我当时脑子里空落落的,只想,难怪世人都传你是大华第一美人,此言……果真不虚。”
杨炯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你怕是自个儿都不知道。你那双眼,生得最好。那时你不过是无意间扫了我一眼,眼波流转,似醉非醉。
我这心里,便像是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砰砰砰地,险些要从腔子里跳将出来……现在想来,也真是够没出息的了。”
杨炯摇了摇头,似是想摆脱那份窘迫,又像是为自己辩解般喃喃道:“我从前听人嚼舌,说什么生着桃花眼的女子,最是勾魂摄魄,便是瞧着路边的狗,那眼神也像是含着无限深情。那时只当是妄言,可见了你之后,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话到此处,杨炯忽然顿住,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语有千钧之重。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极轻、极缓,仿佛怕惊碎了什么似的语气说道:“兰陵,你或许……不信。你……你是第一个……”
这“第一个”后面是什么,杨炯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是第一个让他心动之人?第一个与他有肌肤之亲的女子?还是第一个让他体会到这般刻骨铭心之痛的人?或许兼而有之,或许远不止此。
这未尽之语,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愫,沉甸甸地压在杨炯的心头。
杨炯猛地刹住话头,仿佛被那未竟之意烫着了似的,有些仓促地拿起那支已经饱蘸浓墨的狼毫笔,声音重新变得沙哑而急促:
“罢了!罢了!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作甚,没得惹你笑话,显得婆妈!你从前不是总说,想要个与众不同些的墓志铭么?我……我这就替你写!写完了,咱们就动身,回扬州去!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想回去种花吗?”
这般说着,杨炯提起笔,悬在雪白的宣纸之上,笔尖饱满的墨汁将滴未滴。
然而,他的手腕却僵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万千思绪,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冲击着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心房。
杨炯想起那一夜,李淑梨花带雨,伏在他肩头低声啜泣,诉说着宫闱深处的委屈与不甘,那时的杨炯,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让他心生无限怜惜。
还有那一刻,酒至半酣,李淑倚在小船一侧,望着粼粼波光,眼中那一闪而逝、几乎无法捕捉的缱绻与深情,如星火般短暂,却在他心底烙下了深刻的印记。
如今想来,那时李淑怕是早已存了赴死之心,那片刻的温情,不过是诀别前的回光返照罢了。
凡此种种,酸甜苦辣,爱恨交织,一齐涌上心头。
杨炯只觉心潮翻涌,气血奔突,那支笔重似泰山,如何还能落墨?
四周静极,唯闻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突然,“啪嗒”一声轻响,一滴饱满的墨汁终究未能擎住,从笔尖坠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浓重的漆黑,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这声响动将杨炯从纷乱的回忆中惊醒。他怅然若失地望着那团墨迹,良久,终是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萧索与悲凉。
杨炯低声吟道,声音沙哑而沉痛:
“正是白马皎月,满庭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这阙《如梦令》,恰似为他们那一段始于惊艳、终于怅惘的缘分所作。
吟罢,杨炯收敛心神,手腕用力,运笔于纸,写下两个字:“杨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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