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韵叼着那截秃了的蔷薇枝,在林恩灿脚边转了两圈,突然把花枝往灵骁药箱边一丢,用鼻尖拱了拱灵骁的裤腿。灵骁低头时,正看见药箱角落露出半片月魂花瓣——是今早林恩烨塞进来的,说“铸剑时闻着能静心”,此刻被灵韵的鼻尖蹭得打了个旋,落在灵澈擦药罐的布上。
“这花瓣倒会找地方。”灵澈捏起花瓣,布面上刚被药汁浸出的浅痕,恰好托住那点银白,像特意留的位置。他抬头时,见林恩烨正踮脚往炭堆上摞木柴,裤腰上别着的小铜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那是林恩灿去年给他编的,怕他钻山林时走丢,此刻铃声混着炭块碰撞的闷响,倒像支不成调的曲子。
林牧从厨房出来时,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里的红薯还冒着热气。他没直接递给林恩灿,反倒往灵澈那边扬了扬下巴:“刚炖好的,分他块小的,免得等会儿抢恩烨的。”话虽这么说,往碗里舀红薯时,却特意挑了块带焦皮的——是林恩灿偏爱的那种,边缘烤得发脆。
灵昀抱着星盘从屋里出来,盘沿沾着点星砂粉,是昨夜算星轨时蹭的。他走到铁砧旁,用指尖敲了敲砧面:“铸剑得选个星轨顺的日子,我查了,下月初三卯时最好,那会儿牵星草的汁液最足,淬剑时能引星力。”说着从袖袋里摸出张泛黄的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星图,角落还写着“恩烨的剑”四个字,墨迹被水洇过,晕成片浅蓝。
“你啥时候画的?”林恩烨凑过去看,鼻尖差点撞上灵昀的手背。灵昀往后躲了躲,耳尖泛着红:“前儿你说要铸剑,夜里睡不着瞎画的。”纸边还留着个牙印,是他想事情时下意识咬的,此刻被林恩烨指腹蹭过,竟露出底下藏着的半行小字:“别让他累着”。
灵澈把月魂花瓣夹进灵昀的星盘册里,看着众人围着铁砧忙乱的模样,忽然觉得这院子里的声响都带着温度——红薯的甜香裹着药草的清苦,铜铃的脆响混着星盘的金属声,还有林牧嘴上嫌着却总多留的那块红薯、灵昀藏在星图后的小字、灵韵悄悄把花瓣挪到合适处的机灵。
日头爬到头顶时,林恩烨终于把炭堆垒得像模像样,叉着腰喘气时,后腰的衣服被汗浸出片深色。林恩灿刚要递帕子,就见林牧已经把自己的帕子丢了过去,帕子角上绣着朵小蔷薇——是去年林恩灿教他绣的,针脚歪歪扭扭,此刻正落在林恩烨汗湿的领口,像朵突然绽开的花。
“谢啦弟弟!”林恩烨擦汗时,铜铃又响了起来,这次灵韵没再捣乱,只是趴在铁砧旁,尾巴轻轻拍打着地面,把众人的影子都扫得晃了晃。灵澈望着那片交叠的影子,忽然觉得所谓的铸剑,从来不是为了一把多厉害的兵器,是这些围着铁砧转的人,是帕子上歪扭的花,是星图后藏着的字,是连风都带着的、彼此惦记的暖意。
铁砧被日头晒得发烫,砧面映出众人的笑脸,像面不怎么平整的镜子,却把这些细碎的瞬间,照得格外清亮。
灵韵突然从铁砧下叼出半块啃剩的麦饼,饼边沾着点芝麻,是今早林恩烨揣在兜里没吃完的。它把麦饼往林恩烨脚边一放,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脚踝,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儿——这是灵韵撒娇的法子,上次林恩灿误踩了它的尾巴,它也是这么哄好的。
林恩烨弯腰捡起麦饼,饼瓤还带着点温乎气,他掰了小块塞进嘴里,芝麻的香混着面的甜漫开来。“谢啦灵韵,”他笑着拍了拍灵韵的脑袋,“还知道给我留口吃的。”话音刚落,就见灵昀抱着星盘往这边走,走得急了,被地上的炭渣绊了下,星盘“哐当”撞在铁砧上,盘沿的星砂粉簌簌往下掉。
“小心点。”林恩烨伸手扶了他一把,指尖触到灵昀手腕上的红痕——是昨夜算星轨时,攥着笔太用力掐出来的。灵昀“嗯”了声,慌忙把星盘抱稳,却没注意到星盘底沾着根细草,是今早灵韵从篱笆上扯下来的,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扫过林恩烨的手背,像根没说出口的提醒。
林牧蹲在灶边添柴,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他往灶里塞了块松木,松木遇火“噼啪”炸了个小火星,溅在他手背上,他浑然不觉,只是盯着锅里的红薯翻了个面。那红薯表皮裂了道缝,甜汁顺着缝往外冒,他用铲子把那面朝下压了压,心里数着数:一、二、三……去年林恩灿说过,这样烤出来的红薯,焦皮底下准有层糖霜。
灵澈靠在门框上,看着灵韵把林恩烨掉在地上的铜铃捡回来,用爪子推到他脚边;看着灵昀偷偷把星盘上沾的草叶摘下来,悄悄塞进林恩烨的衣兜;看着林牧把烤好的红薯先给林恩烨递了块最大的,自己啃着那块带黑斑的。
风从院外吹进来,带着点野菊的香,掀动了灵澈搭在石桌上的药书,书页哗啦啦翻到某一页,停在画着月魂花的那章。他忽然想起今早林恩烨塞给他的那半片月魂花瓣,此刻正夹在灵昀的星盘册里,花瓣边缘的银白,恰好和星图上的牵星线重合,像谁特意描上去的。
这些没头没尾的细碎事,像撒在院里的芝麻,捡不起来,却处处透着香。
灶膛里的火渐渐稳了,松木的香气混着红薯的甜,在院子里漫开。林牧用铁铲把红薯扒出来,放在青石板上晾着,腾出手来揉了揉被火星烫红的手背。那点红痕刚冒头,灵骁不知何时递来个小瓷瓶,瓶口还沾着点清心草的碎末。
“抹点。”灵骁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视线却落在林牧手背上没移开。林牧接过来倒了点药膏,冰凉的触感顺着指缝爬,他忽然想起上次灵骁熬药烫了手腕,也是自己硬把这药膏塞给人家的,当时灵骁还嫌他多事,此刻药膏里混着的清心草香,倒和那天的一模一样。
林恩灿蹲在铁砧旁,用手指在砧面的凹痕里划来划去。那些凹痕是往年铸器时砸出来的,最深的那道里还嵌着点铁屑,是去年林恩烨试铸匕首时崩进去的。他抠了半天没抠出来,灵澈递来根细铁丝,“顺着边儿挑。”铁丝探进去的瞬间,铁屑“叮”地掉在地上,滚到灵韵脚边,被它用爪子扒拉着玩。
灵昀把星盘重新摆好,盘上的星轨被他用指尖描了又描,指腹蹭过“初三卯时”的标记,那里的墨迹比别处深——是他反复确认时蹭的。忽然听见林恩烨“哎哟”一声,转头见他正踮脚够炭堆顶上的木柴,后腰的汗渍又洇开了些,忙走过去把木柴拽下来,“够不着不会说?”语气里带着点急,却先把木柴码得整整齐齐。
林恩烨嘿嘿笑,刚要说话,就见林牧举着块红薯走过来,焦皮上还沾着点灰。“给。”他把红薯往林恩烨手里一塞,自己转身去拿另一块,却没看见林恩烨咬下去时,糖霜沾在嘴角,灵韵伸舌头帮他舔掉,惹得林恩烨痒得直躲。
灵澈看着这乱糟糟的一幕,药书被风吹得又翻了页,露出夹在里面的半片马齿苋叶子——是今早拔草时顺手夹进去的,叶尖的露水早干了,却还带着点土腥气。他忽然觉得,这些被烟火熏着的日子,就像这铁砧上的凹痕,看着粗糙,却藏着无数被记挂的瞬间,砸得越深,越不容易磨灭。
日头往西斜了斜,铁砧的影子拉得老长,把众人的脚印都罩在里面。林恩烨啃着红薯,铜铃还在裤腰上叮当作响;灵昀对着星盘念念有词,指尖的药膏味混着星砂香;林牧往灶里添了最后一把柴,火星子窜起来,映得他手背上的红痕亮亮的;灵骁把药箱收拾好,月魂花瓣不知何时被他夹进了药书里,露出半角银白。
灵韵趴在铁砧旁打盹,尾巴尖偶尔扫过地面,像在给这满院的暖烘烘的声响,打着不成调的拍子。
灵澈接过木牌,指腹摩挲着那道不算规整的刻痕,木头的纹理里还嵌着点陈年的松香。他忽然想起张婆婆的丈夫——那位总爱在院墙边晒草药的老爷子,去年冬天还教过他怎么用苍术熏屋子驱潮,说“草木有灵,能护着人”。此刻木牌上的“安”字边缘,竟沾着点极细的艾草灰,想来是老爷子刻完字,在灶边烤火时不小心蹭上的。
林恩烨蹲在筐边挑萝卜,手指戳着个圆滚滚的,“这个好,炖汤肯定甜。”话音刚落,灵韵突然用爪子扒拉他的手背,往另一个带着虫眼的萝卜那边引。那萝卜上有个小小的虫洞,边缘却泛着格外鲜亮的绿,林恩烨愣了愣,忽然笑了——上次炖萝卜汤,他嫌有虫眼的不体面,扔了半筐,结果张婆婆说“虫咬过的才甜,说明没打药”,那天的汤果然鲜得很。
灵昀已经找了根麻绳,正踮脚往门楣上挂木牌,星盘被他夹在胳肢窝下,盘沿蹭着衣襟,沾了点灶膛里飘出来的烟灰。他手劲没拿捏好,木牌晃悠着砸在门楣上,发出“咚”的一声,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落下几片羽毛,正好飘在林牧刚切好的萝卜块上。
“你看你。”林牧笑着把羽毛捡起来,夹进灵昀那本星图册里,“留着当个书签,省得你总找不到看到哪页了。”灵昀脸颊微红,却没把羽毛拿出来,只是抬手把木牌系得更紧了些,绳结歪歪扭扭,却系了三道,像是怕它掉下来。
张婆婆看着他们忙乎,忽然从怀里摸出颗用红线缠着的山楂,塞给凑过来的灵韵:“给,酸的,解腻。”灵韵用鼻子嗅了嗅,叼着山楂跑到林恩烨脚边,把果子往他嘴边送。林恩烨刚要张嘴,却见灵韵突然偏头,用牙把红绳咬断,把山楂核吐出来,只留下果肉递给他——这是上次林恩烨怕他卡着喉咙,教它这么做的。
灶膛里的火渐渐小了,红薯的甜香和萝卜的清冽混在一起,缠上灵澈手里的木牌,缠上灵昀星盘上的烟灰,缠上林牧切萝卜时沾在刀刃上的汁水。张婆婆拍了拍围裙要走,林恩烨塞给她两个刚烤好的红薯,“您带回去给孙儿吃,焦皮的,甜。”
老妪笑着接了,走出门没两步,又回头喊:“对了,后日有雨,你们那堆柴火记得盖严实点!”
灵澈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木牌上的“安”字,被夕阳照得泛着暖光,像个小小的、会发光的秘密。
张婆婆的身影刚转过篱笆角,灵韵就叼着那截红绳在院里转圈,绳头扫过灵骁摆药罐的石桌,带倒了个空瓷碗。碗沿磕在石板上,没碎,却滚到林恩灿脚边,碗底还留着圈淡褐色的印——是前儿熬药时留下的药渍,灵骁说“这印子去不掉,留着当个念想”。
林恩灿弯腰把碗扶起来,顺手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窜高时,他看见灵澈正往门楣的木牌旁钉钉子,想把张婆婆送的那包雷击木碎屑挂上去。钉子没拿稳,掉在铁砧上,弹起来的尖儿擦过灵澈的手背,留下道浅白的痕。
“没事吧?”林牧丢下手里的萝卜刀走过来,从灶膛里捏出块没烧透的木炭,在那道白痕旁画了个小小的护符。“我娘说,木炭画的符能挡小伤。”他画得歪歪扭扭,倒和灵昀星盘上的某个阵纹有几分像,灵澈看着那道浅痕被炭色衬得愈发清晰,忽然想起小时候被树枝刮了手,灵骁也是这么用灶灰给他抹的,说“土能止血”。
灵昀已经把那片麻雀羽毛夹进星图册,正翻到标着“初三卯时”的那页。羽毛上的灰蹭在纸边,晕出个模糊的小点儿,倒像他漏标的某颗星。他用笔尖戳了戳那点儿,忽然抬头对林恩烨说:“铸剑那天,得让灵韵也去。”
“它去干嘛?添乱啊?”林恩烨正给萝卜削皮,皮削得忽厚忽薄,灵韵凑过去,用爪子按住他的手腕,逼着他放慢速度。林恩烨笑骂着拍开它的爪子,却听话地把剩下的萝卜皮削得匀匀的,“上次它把我的淬火水喝了半桶,我可忘不了。”
“灵韵通灵性。”灵昀摸着星盘边缘的烟灰,“张婆婆说,动物能闻出器物里的火气,它要是绕着剑转三圈,就说明这剑认主。”他说得认真,耳尖还带着被张婆婆夸时的红,林恩烨听着,手里的削皮刀慢了下来,削出的萝卜皮卷成个小小的圈,落在灵韵的窝里,像给它铺了片白毯子。
灶上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灵骁把切好的萝卜块倒进去,水溅起来,烫在他手背上,他却没躲,只是盯着锅里翻滚的萝卜笑——去年林恩烨说萝卜汤里要放把清心草才不腻,此刻药箱里的清心草正被灵韵用爪子扒拉着,往灶台这边推,草叶上的露水掉进锅里,激起小小的水花。
灵澈靠在门楣下,看着木牌在风里轻轻晃,“安”字的影子投在地上,被众人的脚步踩来踩去,却始终没散。他忽然觉得,所谓的镇宅,从来不是木头有多硬,符咒有多灵,是张婆婆藏在木牌里的惦记,是灵韵把虫咬的萝卜推过来的机灵,是每个人手里忙着的、眼里看着的、心里记着的那些琐碎,像灶膛里的火,不烈,却暖得能焐热每个日子。
暮色漫进院子时,萝卜汤的香气漫过篱笆,和张婆婆家飘来的炊烟缠在一处。灵韵趴在灶台边打盹,尾巴尖还沾着片萝卜皮;灵昀把那块麻雀羽毛夹得更紧了,星图册上的炭灰印子被他用指尖蹭得发浅;林牧往灶里添了最后一把柴,火星子落在他画的护符旁,像给那歪扭的线条点了个小灯。
而门楣上的木牌,还在轻轻晃,把“安”字的影子,印在每个人的衣襟上,印在铁砧的凹痕里,印在这满院的烟火气中,像个不会褪色的约定。
夜露顺着篱笆爬进来时,灶上的萝卜汤已经炖得稠了。灵骁用陶碗盛出来,每个碗底都沉着两三片清心草,是灵韵刚才扒拉过来的那些,草叶被煮得发绿,把汤染出层淡淡的碧色。
“尝尝。”灵骁把碗往张婆婆送的木牌下递了递,像是在请这木头也沾点热气。林恩烨捧着碗蹲在铁砧旁,萝卜在嘴里抿了抿就化了,甜汁顺着喉咙往下淌,他忽然想起去年张婆婆送的萝卜,也是这么炖的,当时林牧还嫌他喝汤吧嗒嘴,此刻却见林牧自己的碗边沾着圈汤汁,正被灵韵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
灵昀把星盘摆在石桌上,借着月光翻到铸剑的星图页。那片麻雀羽毛从书页里滑出来,落在汤碗里,他慌忙捞起来,羽毛上沾着的汤汁在星图上晕出个小圈,正好罩住“初三卯时”的标记。“倒省得我再做记号了。”他笑着把羽毛夹回去,指尖碰到星盘边缘的烟灰,蹭在纸上,倒像给星轨加了道淡墨的边。
林牧往灶膛里添了根湿柴,火苗忽明忽暗,映得门楣上的木牌影子在地上晃。他忽然起身往柴房走,抱出捆晒干的艾草,在院子四角各放了一小把。“张婆婆说,艾草能驱夜寒。”他说着点燃一把,青烟慢悠悠地飘起来,裹着萝卜汤的香,往铁砧的方向绕了绕,像在给那冰凉的铁块也暖一暖。
灵澈靠在廊柱上,看着灵韵把林恩烨掉在地上的萝卜核叼到柴房,埋在艾草堆里——这是它藏食物的老法子,去年埋的红薯干,开春时挖出来还带着点甜。他忽然觉得,这院子里的每个角落都藏着故事:铁砧凹痕里的铁屑,星图上晕开的汤渍,艾草堆里的萝卜核,还有木牌上沾着的、谁也没留意的清心草香。
夜渐深时,众人把碗摞在灶台上,碗沿的汤汁连成串,滴在灶砖上,洇出片深色。林恩烨打着哈欠往屋里走,裤腰上的铜铃叮当地撞着,灵韵跟在他脚边,尾巴扫过地上的木牌影子,像在给这“安”字描边。
灵澈最后一个离开院子,转身时看见灶膛里的火星还没灭,映得那捆艾草泛着点红光。他伸手碰了碰门楣上的木牌,木头的凉里裹着点余温,想来是刚才汤碗的热气熏的。
风穿过篱笆,带着点远处稻田的潮气,吹得木牌轻轻晃。灵澈望着那道“安”字在月光里明明灭灭,忽然明白,所谓安稳,从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护佑,是张婆婆送来的萝卜,是灵韵藏起的萝卜核,是每个人碗底沉着的清心草,是这些被烟火泡软的瞬间,像汤里的萝卜那样,慢慢熬出了甜。
而铁砧上的凹痕里,不知何时落了片清心草叶,被夜露浸得发亮,像谁悄悄留下的、给明日的晨光打的招呼。
灶台上的碗摞得歪歪扭扭,最底下那只的碗沿缺了个小口——是去年林恩烨煮粥时不小心磕的,当时他还懊恼了半天,说“吃饭漏汤”,此刻却被灵韵用爪子推到月光底下,碗底的汤渍在地上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圆,倒像个没画完的句号。
灵昀蹲在石桌边翻星图,指尖沾着的艾草灰蹭在纸页上,把“初三”那两个字描得发黑。忽然听见柴房传来窸窣声,探头一看,灵韵正用前爪扒拉着墙角的干草,露出底下埋着的半块红薯——是上月林牧说“留着冬天烤”的那只,皮上还沾着当时裹的湿泥,此刻被夜露泡得软乎乎的。
林牧抱着捆新柴从外头回来,裤脚沾着草屑,是刚从后院割的。他往灶膛里添了两根,火苗“噼啪”跳了两下,映得他侧脸的疤亮了亮——那是小时候爬树摘果子摔的,当时流了好多血,灵澈用灶灰给他捂了半天才止住。此刻那疤在火光里泛着点红,倒像是融进了这暖烘烘的光里。
“灵昀,星图借我看看。”林牧的声音带着点柴草的涩,他凑过去时,发梢扫过石桌,带起的风把灵昀没夹牢的麻雀羽毛吹得打了个旋,落在灵韵刚扒出来的红薯上。灵韵“汪”了一声,用鼻子把羽毛拱到灵昀手边,像是在说“物归原主”。
灵澈站在廊下没动,目光落在铁砧旁那堆刚捡的铁屑上。下午林恩烨捶打废铁时溅出来的,此刻被夜露打湿,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没打磨的星星。他想起张婆婆说过“铁屑埋在土里,来年能肥田”,便弯腰用手指捻起一点,触感冰凉,还带着点白日里锻造的余温。
灶膛里的火渐渐稳了,艾草的青烟从柴缝里钻出来,和萝卜汤残留的甜香缠在一起,往院外飘。灵韵叼着那半块红薯,趴在灵澈脚边,尾巴尖偶尔扫过地面,把那圈汤渍画的圆又蹭大了些。
没人说话,可每个动作都像在接前茬:灵昀把羽毛重新夹回星图,特意压在“卯时”那行字上;林牧往灶里添柴时,顺手把灵韵扒出来的干草塞了进去,火苗顿时窜高半尺;灵澈把铁屑倒进墙角的土坑里,埋土时故意留了个小缝,想着明早看看会不会有虫爬进去。
月光挪过篱笆顶时,灵韵已经打起了呼噜,红薯皮落在地上,沾了点艾草灰。灵澈最后看了眼那摞碗,最上面那只的缺口正好对着门楣上的木牌,像在给这夜画了个不怎么规整的收尾,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妥帖。
灵澈蹲在炼丹炉前,指尖捏着块灰扑扑的“养魂玉”——这是今早从后山石缝里抠出来的,表面还沾着青苔和碎石子。他没直接扔进炉里,而是先拿布巾蘸着井水反复擦,直到露出里面半透的乳白色,才对着阳光照了照,看见玉里游动的细小光点,这才满意地往炉口送。
“这玉性子倔,得顺着纹路投。”他嘴里嘀咕着,手指顺着玉上天然的裂纹摸了摸,找准角度轻轻一推,养魂玉“咕噜”滚进炉腹,没溅起半点火星——若是往常直接丢进去,准会炸出一片火星子燎着炉边的药草。
旁边的竹筐里,“凝神草”堆得老高,叶片上还挂着晨露。林恩烨伸手抓了一把,却在半空停住,转头看了眼炉口的温度指示器——银线卡在“温养”刻度,便又把草叶放回筐里,只挑了几片最老的塞进炉门缝隙,嘴里数着“一片、两片……”,数到第七片突然停手,因为去年此时,七片凝神草配养魂玉,炉顶的青烟是最稳的淡紫色。
张婆婆送来的“地脉砂”就放在脚边,黑褐色的砂粒里混着不少碎石。灵昀蹲下来,用筛子晃了足足一刻钟,把碎石头都筛出去,只留下细如粉尘的砂末。他没一下子倒进去,而是用薄纸折了个漏斗,一点点往炉眼里灌,看着砂末顺着漏斗壁簌簌往下落,炉底的火光从橙红慢慢转成了暖黄,这才停手——上次图省事直接倒,结果砂粒结块粘在炉壁上,清了三天才弄干净。
炉边的铜盆里,“腐心藤”正泡在清水里。这藤性子烈,带着股酸臭味,灵澈捏着它的根茎,没敢整根丢,而是找了把小剪刀,顺着藤节剪成半寸长的小段,每段都得保证有一个完整的芽眼。扔进炉里时,特意避开了正在燃烧的“引魂木”,怕火星子溅上去激出毒烟——前月就因为没注意,呛得他咳嗽了整整一下午。
添完辅材,灵澈往炉口凑了凑,鼻尖几乎碰到发烫的炉壁,闻到一股混合着玉香、草腥和土味的气息,这才直起身,用炭笔在炉身的记事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这是他自己的规矩,辅材添得顺,就得给炉子留个好心情。炉盖缝隙里渗出的光,正好在笑脸上投下两撇光斑,像添了两撇胡子,惹得他自己先笑出了声。
灵澈正蹲在炼丹炉侧面的矮凳上,手里捏着片刚从后院摘的“醒神叶”。叶片边缘的锯齿还挂着晨露,他没直接扔进炉口,而是对着阳光转了转——叶背的绒毛在光下看得一清二楚,像层细密的银霜。
“得让绒毛朝着火芯,”他小声嘀咕,指尖捏着叶柄在炉口悬了三秒,才顺着气流的方向轻轻放进去。去年就是没注意,绒毛沾了火星反倒呛出股焦糊味,熏得整个丹房三天散不去味。
炉边木架上摆着只粗陶碗,里面盛着“凝露浆”,是清晨在荷叶上接的露水混了花蜜。灵澈舀起一勺,手腕转得极慢,让浆汁顺着炉壁的纹路慢慢淌下去,没敢溅起半点水花。这浆汁性子娇,碰着火星就会炸开,上次他图快,一勺泼进去,炉盖都被震得跳起来,溅在袖口的浆汁烫出好几个小洞。
“还差最后一味‘缠心藤’。”他转头去翻竹篓,藤条上的倒刺勾住了麻布袖口,扯了两下没扯开,反而勾得更紧。灵澈没急着拽,而是从腰间摸出把小银刀,贴着倒刺根部轻轻一挑——刀刃角度斜斜的,刚好避开藤条里藏着的汁液腺,去年就是挑破了腺管,那股酸臭味黏在手上,洗了七遍皂角才淡去。
将处理干净的藤条放进炉时,他忽然停住动作。炉壁内侧结着层薄霜似的东西,是前几日炼“静心散”时留下的药渍。灵澈放下藤条,取来块浸了米醋的软布,蜷着手指伸进炉口擦——指尖蹭过微凉的炉壁,药渍像雪花似的簌簌往下掉,他特意留了靠近火芯的一小块没擦,那地方温度最高,药渍烤干后会形成层保护膜,正好护住容易磨损的炉砖。
做完这一切,他才把藤条搭在炉内的铜架上,位置特意偏了半寸——离火源远些,离陶碗里的凝露浆却近些,这样藤条的湿气能慢慢渗进浆汁里,熬出来的药香才会带着点草木的清苦。
炉盖合上的瞬间,灵澈听见里面传来“滋啦”一声轻响,不像是焦糊,倒像是晨露落在烧红的石子上的声音。他嘴角悄悄翘了翘,从怀里摸出块缺角的玉佩,摩挲着上面的刻痕——这是去年炼坏了三炉药,张婆婆塞给他的,说“看着玉佩就想起你小时候蹲在灶前看火的样子,急也没用,火得慢慢养”。
此刻玉佩贴着掌心,温温的,像炉壁刚散出的热气。灵澈对着炉口吹了口气,不是为了降温,只是忽然想这么做——就像小时候对着灶膛吹气,看火星子打着旋儿飞起来,张婆婆总说他“跟火苗玩得比跟人亲”。
灵澈指尖的玉佩还带着掌心的温度,忽然听见炉内传来“噼啪”轻响,像是缠心藤的倒刺受热炸开。他凑近炉口侧耳听,那声音里混着凝露浆蒸发的“丝丝”声,两种声音缠在一起,倒比平日单调的炉火声多了层暖意。
竹篓旁堆着刚采的“月心草”,叶片中心有道银白的纹路,像被月光划过的痕迹。灵澈想起张婆婆说过,月心草得等到露水珠滚到银纹尽头时再采才有效,今早天没亮他就蹲在草丛里等,腿麻得站不起来才摘到这几把。他没急着放进炉里,而是先铺在竹筛上,让残留的露水慢慢渗进筛底的粗布——去年直接扔进热炉,露水遇热炸得炉灰溅了一脸,现在想想还觉得鼻尖发痒。
炉盖缝隙透出的光渐渐变成琥珀色,灵澈知道这是缠心藤开始释放药性的信号。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三粒“定火丹”——这是张婆婆用陈年灶心土烧的,说是能稳住炉温。他没直接丢进去,而是捏在指尖转了转,丹丸表面的细孔里还嵌着点灶灰,那是张婆婆特意留的,说“带着烟火气才管用”。
忽然听见院外传来张婆婆的声音:“澈儿,灶上的粥快好了,记得关火时留把余温。”灵澈应了声“知道了”,转头看了眼日头,光影落在炉身的刻度上,正好指在“文火”的位置。他伸手转了转炉底的旋钮,铜轴发出“咔”的轻响,火焰顿时收了收,像被安抚的小兽,乖乖舔着炉壁。
月心草的露水差不多渗干了,灵澈抓起一把,顺着炉口的纹路撒进去。叶片碰到炉壁的瞬间,银白纹路突然亮了亮,像星星眨了下眼。他看得微怔,想起张婆婆说的“草木有灵”,或许是真的。
炉内的声音变得温润起来,像有人在低低哼唱。灵澈靠着炉身坐下,玉佩被他按在耳后,冰凉的玉面贴着发烫的耳廓,倒也舒服。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张婆婆就是这么抱着他坐在灶前,一边添柴一边哼歌,炉火映着她的白发,像落了层金粉。
“该添柴了。”灵澈喃喃自语,起身去抱柴。柴堆最底下压着捆“老松枝”,是去年冬天攒的,干透了,烧起来带着股松香。他抽了两根,没掰断,整根架在火上——完整的松枝燃烧得慢,能让炉温稳得更久,这是他试了十几次才摸出的门道。
松枝刚接触火焰,就冒出股淡蓝的烟,带着点甜香。灵澈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这味道比药房里的熏香好闻多了。他抬手抹了把炉口的灰,指尖沾了点琥珀色的粉末,这是缠心藤烧出的药末,据说混着蜂蜜吃能安神,他小心地刮下来,收进个小纸包里。
院外的粥香飘了进来,混着炉内的药香,灵澈忽然觉得,所谓安稳,或许就是这样——灶上有粥,炉里有火,身边有惦记着你的人,连空气里的味道,都带着让人踏实的暖意。
灵澈正低头用竹片刮着炉底的焦痕,那是昨晚添柴太急,火星溅在炉壁上烧出的黑印。竹片是他用后山的斑竹削的,边缘磨得光滑,刮起来不会伤着炉壁。刮着刮着,竹片尖忽然碰到个硬物,“叮”的一声轻响——是块嵌在焦痕里的小铁屑,像是上次修炉时没清理干净的。
他挑出铁屑,对着光看了看,铁屑边缘还带着点暗红,像是被火烧过的痕迹。忽然想起去年修炉时,王大叔说过“炉子里的铁屑,都是跟火较劲留下的疤”,当时没懂,此刻捏着这粒小铁屑,倒觉得这话有了点意思——就像人身上的伤口,好了也会留下印子,藏着过去的事。
“咕噜噜——”
院外传来陶罐翻滚的声音,是张婆婆在翻搅灶上的粥。灵澈抬头时,正看见一缕粥香顺着窗缝钻进来,混着炉里飘出的药香,在屋里绕了个圈,轻轻落在他摊开的手背上,像只温软的小虫子,痒痒的。
他放下竹片,走到窗边往外看。张婆婆正站在灶台前,手里的木勺在陶罐里画着圈,白花花的粥沫顺着勺沿往下掉,落在灶台上,她也不擦,只是笑着哼着小曲。阳光透过她的白发,在粥罐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些光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像撒了把碎金子。
“灵澈——粥要溢出来咯!”张婆婆的声音裹着热气飘进来,带着点戏谑。
灵澈赶紧转身,抓起门边的布巾往外跑,刚到灶前,就见粥沫已经漫过罐口,顺着罐身往下淌。他手忙脚乱地去掀锅盖,蒸汽“腾”地涌上来,烫得他缩了缩手,却在蒸汽里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嘴角还带着笑。
“笨小子,用布垫着掀。”张婆婆递过块粗布,眼里的笑意像粥里的糖,甜丝丝的,“你看这粥,得顺着一个方向搅,才不会溢。就像你弄那炉子,急不得。”
灵澈接过布巾,学着她的样子慢慢搅粥,木勺碰到罐底的声音“笃笃”响,和炉子里隐约传来的“噼啪”声混在一起,倒像是在唱和。他忽然发现,张婆婆搅粥的弧度,和他添柴时转动炉拨的角度,竟有几分相似——都是不急不躁,顺着势来。
锅里的粥渐渐稠了,米香混着枣甜味漫开来。灵澈低头看着粥里自己晃动的影子,忽然觉得,那些所谓的“门道”,其实都藏在这些慢悠悠的动作里——就像炉子里的火,得慢慢养;就像锅里的粥,得慢慢搅;就像日子,得慢慢过。
他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递到张婆婆嘴边,看着她眯着眼喝下,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朵晒足了太阳的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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