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
一晃,便过去了十一年。
他日渐长大,吴三山的身子变得越来越差,晚上睡觉时经常会出盗汗,湿了亵衣,湿了被褥床榻,捕鱼的时候也显得力不从心,总是止不住咳嗽。
吃了药,也不见好转。
最近几个月还会咳出血来,但吴三山会立刻遮掩,装作自己没事的样子。
所以。
他才说,吴三山才是那个痴傻之人。
若他不傻,为何要在一个痴傻之人面前慌忙遮掩呢?
但不管如何,齐溪知道复仇的日子近了。
时隔十一年。
他终于迈过了那道天堑,从众多骸骨之中,找到了阿娘的尸骨,不是他不想找到阿爹的尸骨,而是他不知道阿爹的尸骨是哪一具,他也分不清乡亲们的尸骨。
阿娘受过的折磨最多,骨头上遍布伤痕,所以最好认。
他偷偷将阿娘的尸骨带回了家,偷放在地室,并在一个大雾的夜里,偷动吴三山的船,将墓室里的棺材运出来缚在船下,走水路带回去。
棺材吃了水变得很沉。
他只能暂且藏在无人会去林子里,等棺材干了再偷带回家中的地室,放到空着的柜子里。
他能完成这一切。
好在吴三山的家离湖边很近,在最外侧靠近林子,好在晒干的空棺不算太沉。
好在……
他长大了。
若是十一年前,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到这些。
最开始他还能弄得动棺材,但随着里面添的财物越来越多,便渐渐有些吃力了,后面他就将盖子打开一道缝隙,能往里面放珠宝的大小就好,等填的差不多了,他就将阿娘的尸骨放了进去,继而钉死棺材。
做完了所有的一切,他便在吴三山最后剩下的时日里,陪着他。
可……
吴三山却一反常态,突然说要出去找三魂草,要帮自己找回缺失的魂魄,不带着自己一起,而是将自己留给隔壁的王村长一家照顾。
他想喊住吴三山,让他不要去,就陪在自己身边,想告诉吴三山,他不需要那三魂草,他的灵魂是齐全的。
可……
乔萤是个痴傻之人啊。
一个痴傻之人,如何能提出异议。
他演了十一年啊,如何能在这种关键时候破功。
所以,他只得留了下来。
也只能听话的留下来。
但让齐溪没想到的是,就在吴三山离开后不久的鬼节,怀风村灯火重燃,本已沉寂十一年之久的怀风村,因重燃灯火一事惊动天下,成为了各路人士的饭后谈资。
也因如此,在封船令下达的一个月前,不少对此事好奇的人去到了怀风村,齐溪计划报仇的事情也只能停了下来。
他不可能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上岛,让十一年来的苦心经营功亏一篑。
封船令下了之后,他悄悄去过岛上,可却一无所获。
很快。
怀风村的事情引来了定远大将军程肃,说要查清怀风村消失一案。
虽然事发突然,但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王村长一家不太管自己平日里去哪,所以总得还算自由,他将地室遮挡起来,计划着想办法带人来,让人发现地室中藏有宝藏。
他在内心祈愿着,那些贼人会来到这里,只要他们动了偷这些财宝的心思,他们就会死在蛇口之下。
果然。
他们真的来到了这里。
即便那晚他看不清那三人的脸,但他却清晰的记得他们的声音。
可……
他不能保证那些贼人一定会被蛇咬死,就如同十一年前,他们没被咬死,还潇洒恣意多活了十来年。
为保证万无一失,他必须得跟着上岛,因此,他需要一个更方便行动的身份。
所以,他盯上了跟自己身形相差不多,声音几乎一致的关子恒。
那日在江河客栈,他通过程肃手下的亲兵贺宇之口,他知道了《四大诡案》一书。
话本子他不会写。
但十一年前的怀风村一案的真相,他铭刻于心,他做梦都想杀了他们为死去的爹娘和乡亲们报仇。
关子恒估计是觉得他痴傻,对自己并没有防备。那日在地室外,关子恒心中有气亦担忧林乐知的伤势。
“我这个朋友肩上有伤,还上蹿下跳,我跟你说…”他压低声音,指着自己的脑袋道:“八成是这里病得不轻,我非得给他治治才行。”
继而嘴角勾起坏笑,握紧看上去就没什么力气的手道:“等回去,我就把药熬好了灌进他嘴里,让他知道药是苦的,人心是黑的,我也是不好惹的。”
他话说的硬气,但声音却堪比蚊蝇,极怕被听到的瓜怂模样。
不过发泄完,他又松开了拳头,垂首喃喃自语,怅然道:“但要不是他喜欢多管闲事,我如今也不会站在这了。”
齐溪心里想。
这也是个奇怪的人。
不奇怪的话,跟他一个痴傻之人说什么话呢?
关子恒去拿书的那日,他迷晕了关子恒,继而又迷晕了一位印字的工匠,扮做那名工匠混入制书的地方,找出对应的字块,将当年的真相和多年来想的杀人计划印到纸上,替换掉书中的最后一个案子。
之后便只需要找时机,杀人手法对不对得上无所谓,他只想将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
因为除了自己,不会再有人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那伙畜生死了无所谓,但怀风村的乡亲不能不清不楚的死去,被人以风马牛不相及的猜测,在茶余饭后间谈论。
可……
人算不如天算。
让他万万想不到是。
一连两个多月不见,养了他十一年,养到他长大的吴三山,就那样尸身分离、血肉模糊的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那一刻。
他忘了自己在关子恒的身体里,忘记了自己的苦心经营的谋划,只觉内里翻江倒海,五脏移位,浑身疼痛到再无站立的力气,摔倒在了地上。
所幸,他戴着一张假面,没有人能看到他脸上的真实情绪,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一连两月未见却日日挂怀的爷爷,希望能安度晚年、寿满天年的爷爷。再见时,竟变成了这副血淋淋再无生气的模样,再不会对着自己喃喃自语,再不会说些自欺欺人的荒唐话。
他终究,看不懂爷爷。
所以,他才说。
他的爷爷,是个很奇怪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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