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四月三十日,黄昏,哈尔科夫城防司令部。
伴随着最后发出的电文,无线电静默了下来,原本嘈杂的指挥部里现在安静了下来,伴随着安静到来的是一种比失败更沉重的气氛——终结的气息。
在房间中间桌子的地图上,代表德军的箭头已如毒液般渗入城市的大街小巷,将红色的防御区域切割、包围、吞噬。
不绝于耳枪炮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朱可夫摘下耳机,缓缓站起身,他身上的中将制服沾满了灰尘和汗渍,往日锐利的眼神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一种近乎平静的绝望。
他环视了一圈身边最后一批跟随他的参谋和警卫军官,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硝烟与恐惧....以及对他个人的忠诚。
“最后的命令已经下达....”
朱可夫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在死寂的指挥部里回荡着。
“各部…自行突围,为了俄罗斯....也是为了自己.....活下去。”
战事进行到现在,朱可夫的心里已经很清楚,这群可怜的士兵本不应承受这样的痛苦,可现实是残酷的,他们要被德军围追猎杀。
这道命令等于承认了哈尔科夫的陷落,也等于放弃进行有组织的抵抗,它给了残存的士兵们一线渺茫的生机,却也抽走了这座城市继续抵抗下去的勇气。
或者说这座城市的市民们本来就不想抵抗。
下达完这道最后的命令,朱可夫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但又奇异地获得了一种解脱。
他平静地走到角落,拿起一支莫辛-纳甘步枪,仔细地检查枪栓,抬头看了一眼一旁的子弹盒,默默地从里面拿出子弹,一颗一颗将子弹压入弹仓。
他的举动让指挥部里所有人心头一紧,参谋长谢尔盖·伊万诺夫上校快步上前,急切地低声道:“朱可夫将军!我们现在必须立刻转移!德国人随时会冲到这里!”
朱可夫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装着子弹,过了好几秒才用平淡到有些可怕的语气说:“转移?去哪里?回莫斯科吗?”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装好了子弹,咔嚓一声推上枪栓,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伊万,你认为我们回去,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不,是军事法庭,是绞刑架,马耶夫斯基和科尔尼洛夫需要一只替罪羊来承担丢掉三十万大军和哈尔科夫的责任。还有谁比我这个‘违抗军令’、‘擅自行动’的败军之将更合适呢?”
朱可夫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位军官:“与其回到莫斯科被送上军事法庭接受充满屈辱的宣判与被送上绞刑架,我宁愿作为一名士兵战死在这里。”
“至少,这里是干净的。”
指挥部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朱可夫说的是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他回去必死无疑。
“但是将军!”警卫营长瓦西里·彼得罗夫少校猛地站直身体,这个高大的西伯利亚汉子眼眶发红:“这场失败不是您的错!是上面那些蠢货!是他们的傲慢和愚蠢把我们害成这样,您已经做到了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们不能让您为他们去死!”
“对!将军,我们不能没有您!”
“俄罗斯需要您这样的将军!”
军官们纷纷激动地附和起来。
朱可夫看着这些忠诚的部下,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但旋即又被坚冰覆盖:“这是我的决定。你们立刻突围,这是命令。”
“那请原谅我们抗命一次,将军!”伊万诺夫上校突然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和其他几名军官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彼得罗夫少校!”伊万诺夫喊道。
“在!”
“执行预备计划!”
“明白!”
朱可夫一愣:“什么预备计划?”
彼得罗夫少校没有回答,而是对两名强壮的警卫士兵使了个眼色,那两名士兵犹豫了一下,但在彼得罗夫严厉的目光下,还是走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朱可夫。
“你们要干什么?!”朱可夫又惊又怒,试图挣扎,但他连日劳累,体力早已透支,根本无法挣脱。
“将军,得罪了!”
彼得罗夫低声道:“我们必须带您出去,您不该死在这里。”
伊万诺夫快速解释道:“我们早就准备好了,在城北工厂区的下水道主干网里藏着两辆加满油的装甲车和一些补给,那是我们最后的退路,德国人绝对想不到。”
听了伊万诺夫的解释朱可夫恍然大悟,自己这群这些忠诚的部下早已预料到朱可夫可能会选择殉城,他们瞒着他秘密准备了这条逃生通道,以备不时之需。
“胡闹!放开我!”朱可夫低吼着,但他的挣扎在部下们坚定的意志面前显得徒劳无功。他被半扶半架着,迅速离开了指挥部,融入了夜色和废墟之中。
通往工厂区的路途充满了危险,他们必须穿过已成废墟的街道,躲避德军的巡逻队和狙击手,在前往工厂区的路途中,爆炸声和枪声不时在附近响起,每一个意外的动静都让他们心惊胆战。
有一次,一队德军士兵几乎与他们迎头撞上,彼得罗夫少校毫不犹豫,立刻带领几名士兵发起反冲锋,用冲锋枪和手榴弹挡住了敌人,用生命为朱可夫争取了时间。
“走!快走!”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朱可夫被部下拖着,踉跄地奔跑着,听着身后战友牺牲前的呐喊和爆炸声,他的心在滴血。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个隐蔽的下水道入口。
刚一接近浓烈的恶臭便扑面而来,但一行人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在漆黑黏滑满是污水的管道中艰难跋涉了数个小时。
直到五月一日的凌晨,他们才从城北郊外的一个出口爬出,如同从地狱重返人间。
外面天色微亮,两辆锈迹斑斑,油箱内加满了油的bA-10装甲车正静静地隐藏在灌木丛中,幸存下来的不到十个人,包括额头撞破流着血的伊万诺夫上校,所有人都疲惫到了极点。
“将军,上车吧,我们向北走,绕过德军战线。”伊万诺夫喘着气说。
朱可夫望着哈尔科夫方向上冲天火光和浓烟,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似乎耗尽了他这一生的力气,随即弯腰钻进了装甲车,事已至此,他不能辜负部下用生命为他换来的这条命。
两辆装甲车沿着乡间小路和荒野,艰难地向北穿行,朱可夫一行人不敢走大路,只能尽量选择隐蔽的小路。
他们知道东面的道路已被德军彻底封锁,那是德国人故意留出的“生路”,也是死亡之路,现在德军正在那条道路上捕杀四散而逃的俄军。
朱可夫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北面或许还有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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