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了第二天。夏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东原市委大院里的知了就开始了聒噪的鸣唱。市委办公楼是新式建筑,墙壁厚实,在这清晨时分,楼里尚残留着一丝夜间的凉气,但也抵挡不住窗外那股子燥热正慢慢渗透进来。
市委书记于伟正的办公室在七楼东头,宽敞,但陈设简单。一张暗红色的木质大办公桌,桌面上玻璃板上面除了电话、笔筒、文件筐,最显眼的就是一面小国旗。
办公桌对面,是一圈白色的布面沙发,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个白瓷烟灰缸,擦拭得还算干净。墙壁上挂着全国和东原市的地图,还有一幅笔力遒劲的书法作品,内容多是“实事求是”。
一大早,于伟正穿着白衬衫,袖口挽到了小臂上,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个笔记本,静静地听着汇报。
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梳得整齐,鬓角自从到了东原之后,就已经有了白发,脸上带着些长期操劳的倦色,但腰板挺得笔直,目光沉静,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市长张庆合、分管科教文卫的副市长侯成功,以及教育局党委书记、局长孔德文和市政府的党组成员,光明区区委书记常云超四人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气氛略显凝重,只有窗外的知了声和屋里电风扇摇头时发出的轻微“嘎吱”声。
张庆合看了眼孔德文,示意他先开始。孔德文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清了清嗓子,翻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他年纪比于伟正稍长,头发也已稀疏,是老教育出身,从中学教师一步步干到局长,为人谨慎,甚至有些刻板。
“于书记啊,一大早就听我们的汇报,足见对全市教育工作的重视啊!”孔德文的语调平缓,尽量让自己的汇报条理清晰,“我和张市长、张市长和常区长啊这趟去部里,前后待了五天,主要是就我们市申办地方性高校的事情,向相关司局的领导做了初步汇报,也拜访了几位咱们东原籍在京工作的老领导、老同志,听听他们的意见。”
他看了眼于伟正,于伟正听得非常专注,老孔继续说道。“从目前了解到的情况看和需要准备工作来看,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去做,千头万绪。”孔德文用了一个惯常的说法来形容工作的复杂性,“部里的领导原则上是支持我们这类老区、贫困地区发展高等教育的,认为这是弥补短板、培养本土人才的重要途径。但是,”他加重了语气,“现在各地申办高校的热情很高,门槛也在不断提高。不仅看规划,更要看实实在在的基础和投入。”
于伟正微微点头,手指在笔记本上轻轻点着,没有插话。
孔德文继续道:“困难是明摆着的,师资、设备、教材、特别是办学经费,都是大问题。不过,”他话锋一转,试图找出一些积极的方面,“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优势。比如,有一些硬件设施,只要市里下定决心,加大经济投入,见效还是会比较快的。像校区的基础建设,可以先规划起来;师资规模,可以通过引进和现有师资提升相结合的方式,逐步扩大。总之,万事开头难,但只要开了这个头,后面就好办一些。”
他的汇报比较务实,重点摆困难,也略微提了提可能的方向,但听起来底气并不是很足。汇报完后,他合上笔记本,看了看于伟正,又看了看张庆合。
于伟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分管副市长侯成功。侯成功比孔德文要小几岁,戴着金边眼镜,显得更文气一些。作为分管副市长,理论水平比较高。
“成功同志,你谈谈看法。”于伟正道。
侯成功坐直了些,他没有打开笔记本,显然思路已经理得很清楚。“书记,孔局长把基本情况都汇报了。我补充几点感受。”他说话条理更分明,“第一,部里领导强调,高校建设不能搞‘无米之炊’,关键是可持续的投入机制。我们东原财政底子薄,这方面需要市里有个长远的、可靠的规划,不能今年有钱就搞,明年没钱就停,那样上面是不会批的。”
于伟正“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第二,”侯成功接着说,“学科设置是关键。部里领导建议,我们要立足实际,不能贪大求全。可以优先考虑加强现有的医专和师专,以它们为基础进行整合提升,这样既有基础,也能较快见到成效,满足地方对医疗和教育人才的迫切需求。搞综合性大学,目前来看,条件和必要性都还不够成熟。”
“第三,”侯成功放缓了语速,“是关于沟通协调的问题。这次我们去,感觉程序很复杂,涉及计划委员会、财政部、教育部好几个部门,光靠我们市这一级教育局,力度恐怕不够。需要市里更高层面的统筹,建立一个强有力的协调机制,才能有效对接上级部门。”
侯成功的汇报显然比孔德文更有层次,也更能抓住关键问题。于伟正一边听,一边在本子上记了几笔。于伟正没有抬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片刻后才低声说道:“土地爷,云超,你的建议。”
常云超道:“书记啊,我们光明区全力支持,土地方面学校看上那块地,我们就支持那块地。”
等常云超说完,于伟正将目光转向了市长张庆合。“庆合同志,你的意见呢?”
张庆合一直静静地听着,手里拿着眼镜,偶尔在指间转动一下。张庆合年龄最大,面相更显敦厚,眉头习惯性地微锁着,仿佛总是在思考着什么难题。见书记点名,就道。
“伟正书记啊,孔局长、云超和成功同志啊汇报得很全面、很到位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张庆合的声音沉稳,带着东原本地口音,语速不快,但很有力量,“我再补充几点个人不成熟的看法,供你和市委参考。”
“第一,”他伸出一根手指,“这件事既然看准了,就要下定决心,举全市之力来推动。我同意成功同志的意见,必须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机构。我建议,尽快成立高校筹建领导小组,规格要高,于书记你和我来担任组长,宣传部的白鸽同志,还有成功同志担任副组长,成功同志具体负责日常工作的落实。相关的计委、财政、建设和教育等几个一把手作为成员。这样,协调起来才有力度,才能避免部门之间推诿扯皮。”
于伟正轻轻点头,这个提议显然说到了他心里。高规格的领导小组,往往是推动难点工作的前提。
“第二,”张庆合继续说道,“在学科建设和师资引进上,要立足长远,又要着眼当前。成功同志提到以医专、师专为基础,这个方向我赞成。但我们眼光可以放得更开一些,比如,是否可以结合我们东原的农业大市特点,考虑增设一些涉农的专业?师资方面,除了引进,更要注重现有教师的培养提升,可以和一些省里的高校建立对口支援关系。人才培养是慢工出细活,急不得,但基础一定要打牢。”
“第三点,也是我认为比较迫切的一点,”张庆合加重了语气,“一些必要的前期工作,特别是基础设施建设,可以提前介入。比如新校区的选址、规划,甚至部分土地的征用和平整,这些工作周期长,现在着手,不算早。就算最后高校批文下来晚一点,我们至少把地基打好了,不至于到时候手忙脚乱。而且,适当的先期投入,也更能体现我们市委市政府的决心,给上面更大的信心。”
于伟正听完,沉吟了片刻,用手指敲了敲沙发扶手。“嗯,同志们都谈了很好的意见。看来这趟没白跑,情况摸得比较透,问题找得也比较准。”他先肯定了大家的努力,然后话锋一转,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办高校,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啊,也是难事。对于我们东原这样一个贫困地区来说,更是如此。资金、人才,都是绕不过去的坎。”
他看向众人。“但是,再难也要办!不办高校,我们东原的人才就会一直外流啊,我们本地的经济社会发展就缺乏最根本的智力支撑。我们这一届班子,如果不能在这方面有所突破,那就是对历史、对东原群众不负责任!”
于伟正的声音不高,但语气坚定,带着一种决断力。“庆合同志提出的建议很好,要马上着手成立领导机构。我看,就叫‘东原市高等学校筹备建设领导小组’。规格就按庆合同志说的,我和庆合同志担任组长,白鸽同志和成功同志任副组长,成功同志任执行副组长,牵头抓总,具体负责。相关部门的一把手作为成员。领导小组办公室就设在教育局,孔德文同志兼任办公室主任,负责日常联络协调。”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关于学科建设和师资问题,成功同志和庆合同志的意见我都同意。要立足实际,突出重点,先把医专、师专做强,再图发展。硬件建设方面,庆合同志说可以提前介入,我赞成。建设局、土地局和光明区要和两个学校对接,要立即启动新校区的选址论证工作。财政局要提前做好资金测算,哪怕我们勒紧裤腰带,也要把这部分先期投入挤出来!”
于伟正的拍板,让这件事情有了明确的路径和责任分工。书记的态度如此鲜明,
“高校建设是长远大计,不可能一蹴而就。”于伟正最后总结道,“但只要我们方向明确,步伐坚定,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东原也会有自己的大学!这件事,今天就议到这里。成功同志,德文同志,云超同志你们按照刚才议定的意见,抓紧拿出一个详细的实施方案和领导小组组建方案,尽快报市委常委会研究。”
侯成功和孔德文连忙答应着,站起身来。他们知道,于书记和张市长还有别的事情要谈,便知趣地告辞离开了办公室。
房间里只剩下于伟正和张庆合两人。窗外的知了声似乎更响了些。于伟正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站起身,走到办公桌旁,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没有开封的“中华香烟”,拆开,抽出一支,先递给了张庆合。
“庆合啊,来,抽一支。”于伟正的语气随意了许多。
张庆合连忙接过烟,笑道:“书记发烟,有好事啊。”他自己也掏出火柴,先给于伟正点上,然后才给自己点上。
两人隔着茶几,重新在沙发上坐下,蓝色的烟雾缓缓升起,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不同。短暂的沉默后,于伟正吸了一口烟,看似随意地开口说道:“庆合啊,有个事,得先跟你通个气。省委组织部的考察组,明天就到市里了。”
张庆合夹着烟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于伟正,等着他的下文。
于伟正弹了弹烟灰,继续说:“省人大那边,前段时间不是空缺了一位副主任的位置嘛。我原本以为,这次可能会考虑让你过去,毕竟上次啊,立人部长也是这个意思。”
张庆合没说话,只是默默抽烟。去省人大担任副主任,对于他这个年纪和资历的干部来说,是一个比较好的安排,千思万想,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他内心对此是超了预期的。
然而,于伟正话锋一转,摇了摇头:“不过,这次不是人大。”
张庆合脸上掠过一丝真正的诧异,脱口问道:“不是人大?”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如果不是去人大,那会是政协?平调到其他市?或者到省里某个厅局?似乎可能性都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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