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对衔莲双鲤的花样。而寻常双鲤多绣水草,这个却偏加了朵莲花。赤金绣线细细盘出鲤鱼的圆脊,尾鳍翘着,缀着几缕银线勾的细穗,像刚摆过水面照于日光下的粼粼金纹。两条鱼首尾相衔,中间绕了一朵半开的粉白莲花,花瓣边缘用牙白丝线锁了边,花茎垂到缎子下缘,加之叠了青碧丝线绣的回环水纹,甚为栩栩动人。
但这双鲤却不比旁的绣样,汉代乐府诗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之句,而后唐代又有“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之诗,如今已成了夫妻寄情言物之意。更可况这双鲤旁又着了莲花,复通了“连理”之象。她若是绣了如此纹样送与表哥,岂不是思郎慕君的意味么……于妈妈未必通这些诗文,明晓个中言说。只是她若推辞了,万一妈妈留心去问了,可真是叫她羞得无地自容了。必得寻个妥帖之由叫她更换了去。
舒莞音这厢思忖,脸上的变换却都落入了于嬷嬷的眼里。女儿家或喜或嗔,面上一红一白,手里帕子翻卷得就没动过,于嬷嬷久练世故的人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而舒莞音苦思穷索一时,好容易想到了一个勉强说辞,抬头却见于嬷嬷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心里本就怀着心思,这下脸上蓦然飞红较抹了胭脂更甚,咬着下唇,声音略显含糊:“于妈妈……”
于嬷嬷乐呵呵地拍了拍她的手:“姑娘不必说了,妈妈我都明白了。实话告诉姑娘吧,今儿我是带着太太的意思来试姑娘的。如今姑娘的心我明了,公子那儿还得劳烦姑娘去探探。太太疼姑娘,自也不想姑娘将来离了远去。若是两厢有意,太太自也是乐于见成的。”
自得了于嬷嬷此话后,舒莞音便尽心做起那函套来。那布套原是丫鬟们裁剪缝合好的,她只不过弄些绫镶装绣,并不曾费什么事。不过两日,便绣得了一个锦缎函套。应了于嬷嬷的话,她含羞踟蹰了两回,终于决计拟自送之。
她本是打听了表哥正于书房作画,不巧她前脚未至,表哥已被小厮斯甯唤了去,说是门前来了位友生请表哥出去。
舒莞音已给袁政跟前的侍女念凝递了话,眼下虽不得本意,却也不好推了,只得一径往书房而去。
她进前后本想托了念凝转交了也罢,但念凝素是个热心热情泼皮弄巧的性子,见了舒莞音过来岂有说句话就让她走了的道理,更何况是来寻公子的,更是高兴对着,只拉着舒莞音的手叫她进书房等着。又说公子今儿说了要去太太房里用午膳,必不会出门。那友生来想必是有什么当紧的事嘱托着,两句话的工夫也便回来了。
舒莞音虽因怀着心思被她闹得有些发窘,却也正合了她想见表哥的心思,不然姨妈那里还不好分说。遂也由着她安排,去房里等着。才坐了下,念凝却被松雅居来的人差了去太太房里去甚么东西,念凝与她话了几句,便跟着人去,只留舒莞音一人坐于室中。
舒莞音饶有些拘谨,却也未曾有失仪度。白釉荷叶杯漫出淡淡的茶香,闻着像是西湖龙井,她的心神稍静了些许。只是思及今日此行之故,亦不免兰心微漾。
仲夏节气发闷,窗扇半遮半掩地开着,以免在通风之时让屋里进了太多溽暑之气。入室的风里带着院角紫竹花的淡香,联及书房中那些冷翠竹君之物,舒莞音不由莞尔,表哥当真是痴竹之人。古有林逋“梅妻鹤子”,亦有米芾“拜石为兄”,莫非表哥也要做个“竹下逸士”么?
正乐思间,菱花纹窗吹进的风忽而进得急了些,将墨香与茶香搅作一团,更卷起桌案上那张写了半阙词的宣纸卷落于地上。舒莞音起身去拾,将那翩翩而下的宣纸平整理于案上,正要寻镇尺压上,却无意见到纸下露出的一角丹青。
但见那丹青所画的女子竟是一位举世难得的美人。身着一袭粉霞红绶藕丝仙裙,娉婷步于一方竹林前,端是姽婳蹁跹,蕙兰静姝。妙颜赛月,夺星汉之灿烂;玉仪若水,拂洛神之兰馥。素腰莲步,曼琼姿于姗姗;纤袂雾绡,绰瑶光于楚楚。简容淡饰,未黯出世之华茂;秾蕤艳芳,不及璧人之淑真。而画上更题有诗曰:“玮屏相思无限意,书灯长忆亘古情。”
舒莞音近乎木然地杵在案前,瞳光中迷离和涣散交迭,胸口一阵阵地发紧。她说不出是失意黯然还是心扉痛彻,或许只是巫山梦醒的怅惘惜别。若论肝肠寸断,那是有情人才可消得的风月萧萧吧?而她,一个夜梦思君的闲人过客,终究不过是自作多情,又怎么谈得上能为了他泪雨零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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