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看去,朱允熥穿着一身月白常服,领口绣着暗纹云鹤,比上次相见时气色好了些,只是眉宇间仍带着几分少年人不该有的沉静。
安知止则依旧是那身灰布宦官服,垂手立在一旁,眼神平静无波,让人猜不透心思。
“九哥儿!”朱允熥拱手抱拳,脸上绽开真切的笑容,语气里藏不住的欢喜,但却不敢迈出门槛半步。
李景隆也笑着上前,两人互相拱手见礼,久别重逢的熟稔与暖意,瞬间驱散了宫墙的冷寂。
“殿下近来可好?”他目光扫过朱允熥,见他身形虽仍清瘦,却比先前挺拔了些,心里稍稍放下些。
“托九哥儿的福,一切都好。”朱允熥侧身让开道路,抬手邀他入宫。
李景隆跟着朱允熥踏入重华宫,目光下意识扫过庭院。
比起上次来时的萧索,如今的宫苑倒添了几分生气。
青砖路上的落叶被扫得干净,廊下挂着的旧灯笼换了新的红绸,连阶前那几株快枯萎的兰草,都被换了新土,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虽依旧没几个宫人走动,却不再像从前那般死气沉沉。
“九哥儿来就来了,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进殿时,朱允熥瞥见福生手里拎着的锦盒与布包,笑着打趣。
“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何必这么破费。”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高兴,虽然心中并不希望李景隆冒险入宫。
李景隆接过福生手里的东西,放在殿中案上,笑着解释:“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你别多想。”
他打开一个锦盒,里面是两身叠得整齐的锦缎衣袍,“这是你嫂子早就给你做的,你的旧衣早该换了,只是先前一直没机会送来。”
接着,他又指着另一个锦盒,“这里面是今早刚包的粽子,蜜枣和豆沙馅的,知道你爱吃甜口,特意让厨房多放了些糖。”
朱允熥一听,眼睛瞬间亮了,忙让安知止接过食盒,语气里满是期待:“嫂子和嫣儿都好吗?”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怅然,“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她们,只听以前常听你提起。”
“都很好,有劳你惦念了,”李景隆在朱允熥对面坐下,接过安知止递来的茶盏,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传到心底,“对了,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又要当爹了。”
说这话时,他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目光却有意无意扫过候在一旁的安知止。
虽然此人是太后派来的,但该服侍朱允熥还是照常服侍着,不敢怠慢。
朱允熥闻言,惊喜地站起身,连忙拱手道贺:“那可太好了!恭喜九哥儿!等孩子出生,我一定得送份厚礼!”
他看着李景隆脸上的笑意,心里也跟着暖烘烘的。
在这冷清的宫里,能听到这样的喜事,倒像是冬日里见了暖阳。
李景隆笑着拱手还礼,提及家人时的柔软,让他周身的锐利都淡了几分。
朱允熥看在眼里,转头对安知止吩咐:“你先下去吧,我与九哥儿说些话,有需要再叫你。”
安知止躬身行了一礼,眼神飞快地扫过案上的东西,随即轻声应道:“是,殿下。”
说罢,他便缓缓退出大殿,脚步轻得几乎听不到声响。
李景隆也冲着福生使了个眼色,福生会意,上前轻轻带上殿门,守在门外,将殿内的空间彻底留给两人。
殿内静了下来,只听得见窗外风吹竹叶的轻响。
李景隆俯身,从布包里取出一摞用蓝布裹着的书,推到朱允熥面前:“对了,这个是我从文渊阁旧藏里挑出来的。”
“都是懿文太子当年常读的书,有些还留着他的批注,想来你会喜欢。”
朱允熥的目光落在那摞书上,瞳孔骤然一缩,伸手轻轻抚过蓝布,指尖微微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布绳,露出里面泛黄的书页,封面上的字迹虽有些模糊,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父亲的笔迹。
他拿起一本,翻开扉页,里面用朱砂写着几行批注,笔锋温润,正是朱标生前的字迹。
一瞬间,他眼底的光亮暗了下去,喉结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只是指尖紧紧攥着书页。
李景隆看着他黯然神伤的模样,心里暗自叹息。
皇孙做到朱允熥这份上,恐怕也是亘古罕见了,可想而知皇权争斗的残酷。
良久,朱允熥才缓缓合上书本,将书小心翼翼地放回布包里。
抬头时,眼底的湿意已褪去,只余几分平静;“你在涿州一人吓退十万燕军的事迹,宫里也都传开了。”
他的语气里满是敬佩,却又带着几分担忧:“燕乱能平,多亏有你。只是你如今的处境...真的不该来看我的。”
说到最后,他摇了摇头,满脸无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无所谓。”李景隆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语气里满是坦荡,“腿长在我自己身上,我想去哪儿,见什么人,是我的自由。”
其实入宫前,他也担心过朱允炆的猜忌,可方才见到朱允熥脸上的笑容时,就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有安知止在,恐怕他还没出宫,消息就已经传到奉天殿和仁寿宫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坦然些。
朱允熥见他神色坦然,便也不再多劝,只是拿起茶壶,为他添满茶水。
紧接着他扫了门口一眼,压低了声音:“十九叔的人,暗中来找过我。”
李景隆脸色骤变,手里的茶盏微微一顿,茶水溅出几滴在桌案上。
他瞬间眯起双眼,语气里满是警惕,“你是说谷王朱橞?”
朱允熥点了点头,神色之间夹着小心,面色逐渐有些凝重。
“不是有安知止在吗?没被发现?”李景隆眉头拧得更紧,急忙追问:“谷王已被削藩,人在宣府,他的人怎么进的宫?”
朱允熥苦笑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安知止每月都会离开重华宫几次,至于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九哥儿应该能明白。”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十九叔的人,就是趁他离开的时候来找我的。”
“而且,来的不是他在宣府的人,而是藏在宫里的眼线。”
“是司礼监的人。”
听闻此言,李景隆的眉头皱得更紧。
司礼监是宦官系统里权力最高的机构,掌着批红之权,没想到朱橞居然能在那里安插眼线!
看来这宫里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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