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蹙眉:“去哪?”
那人仿佛急不可耐,瞬息之间已掠出了数里,只留下袅袅余音:“有人在等你。”
朱英心念倏地一动,只犹豫了片刻,便咬着牙挤出最后一点灵力,踩上长剑纵身一闪,追进了猩红的彼岸花海中。
“谁?谁在等我?”
那人摇头:“不知。”
朱英体力透支,剑也御得摇摇晃晃,勉强追在他身后,喘息道:“那是谁,让你来找我?”
那人举起骨瘦如柴的手:“它。”
朱英吃了一惊,差点当场刹剑停下:“你听它的?你不是说它是假的么?”
“是,所以才听。”那人面无表情,极速向前飞掠:“这是我最后一次听他的话。”
花香无孔不入,浓得醉人,朱英肩头剧痛不知不觉减弱了大半,却知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神色微凝,强打起精神问:“你是为你们的那个……‘天下大同’教来的?”
“不是,我等并非教派,名唤太平道,奉行此道者,皆可称同道中人。”
朱英心中冷笑:“敢问前辈,您在金陵所行之事,与太平二字有何关系?”
不知是否有从正道堕魔的缘故,那人虽为魔修,性情却罕见的淡泊,被当面讥嘲也不动怒,平静道:“太平二字,于你何意?”
朱英略一思索,答道:“无非是凡人安居乐业,修士各行其道,世间生灵欣欣向荣……无侵害,无冤仇,无灾祸,无动乱。”
那人却道:“为农者世代耕作,为官者世代统治,修士生修士,凡人生凡人,万象凝滞不变,岂非一潭死水?”
朱英争辩道:“自然不是凝滞不变,凡人之子可修行,寒门之子可入仕,各行各业川流不息,才算太平盛世。”
“那又要如何太平?”那人一针见血道:“世间万物自古有高低贵贱之分,若低者可以攀高,贱者可以求贵,则侵害、冤仇、灾祸、动乱永无止息。”
朱英神情一滞,竟无话可说,只得问:“那你说什么才算太平?”
“万物无高低贵贱之分、无命中注定之缚,众生平等,天下大同,才算真正的太平。”
“呵,说得轻易,如何能做到?”
“不难。四时更迭,日月周行,众生命运,皆由天道独裁,故而只需天道泯灭,则万物复得自由。”
那人声似磐石,一字一句岿然落下,毫无动摇:“苍天已死,浑天当立,此即吾道信条。”
“浑天?”朱英眼睛瞪得像铜铃:“你们疯了吗?浑天只会带来灾难!”
“若无浑天,今时之金陵早已化作废墟,恰如昔时之楼兰。”
朱英噎了一下:“那是因为造灵脉本就……”
“本就如何?本就不对、不当、不该?”那人反问:“灵山皆为宗族所占,该么?修士通天彻地而凡人卑如蝼蚁,该么?天命定于生前而通至死后,该么?孰对孰错,孰是孰非,究竟是何人规定?”
朱英还想反驳,他却忽地刹住脚步,猛然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望向前方——一望无际的血海无风翻涌,千万朵彼岸花纷纷俯首,宛如退潮,露出了花海中央一道雪白的孤影。
那人好似丢了魂,神情霎时呆若木鸡,嘴唇扭曲了一下,不自觉地小声吐出了两个字:“师父……”
望见那道白影之时,朱英没来由地心惊肉跳了一下,不祥之感顿生,也没工夫跟他细细论道了,长剑如离弦之箭,“咻”地疾掠而出。
“师父——!!”
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怒吼,却没有人回头。那人影仿佛一道虚妄幻象,一水之隔,相去几许?却万般可望不可即,唯见其徐徐步入冥河中央,倏尔消散无踪。
从此世间天高海阔,烟波万里,再无故人音讯。
忘川水不知怎么,比入城时湍急了数倍不止,激流拍打河岸,溅起瓢泼如雨的水花,直到朱英飞到水边,才看见那颓然倒在河畔的青年。
——半身已淹没在水中,长发随水波起伏飘荡,狰狞的彼岸花爬上了脸颊,被尤其苍白的皮肤一衬,愈显凄艳。
朱英脑中“嗡”的一声,身形不稳,“噗通”摔进了忘川中,爬起来涉水狂奔几步,一把捞起宋渡雪掉在河中的手臂,想掐诀止血,可指尖颤抖不休,怎么也捏不出个像样的诀,情急之下,只好攥紧他手腕,从储物袋中随便抽出根布条,哆哆嗦嗦地包扎伤口。
“小雪儿?小雪儿、醒一醒,我来了,我来带你回去了,你快醒一醒,不能睡了,我们马上就走,很快就能回去,醒一醒行吗……”
温热的血漫出指缝,像火舌燎过,烫得朱英声音都在抖,可不管她怎么呼唤,青年都沉寂地阖着眼眸,置若罔闻。
好不容易绑好个乱七八糟的结,宋渡雪始终不答,朱英也终于放弃,彻底闭上嘴,望着他腕上那道决绝的伤口,心如死灰,失魂落魄地呆了一阵,又如梦初醒,抬手按在宋渡雪胸口,强行运转金丹,执迷不悟地往他体内送入灵气。
……你就不能再等我一会儿吗?只一会儿就好啊。
朱英死死掐紧了掌心,神色似悲又似怒,怆然地想。
既承诺过要护你周全,我便绝不会食言,哪怕是刀山火海呢……下回我一定能再快一点,再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
“收手吧,留下灵力,否则你自己也出不去。”那魔修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河畔,冷眼旁观片刻,出声提醒道:“花毒侵透脏腑,肉身尚存已是奇迹,神魂恐怕早已……”
“我能救回他。”朱英冷冷打断他道。
“怎么救?”那人无喜无悲地轻声问:“凡人魂魄轻如柳絮,一旦离体,片刻便会消散于无形。”
“我会想办法。”朱英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他,眼底好似烧着一团漆黑的火:“上穷碧落下黄泉,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一定会把他找回来。”
那人与她无言对视良久,提起唇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似嘲弄又似叹息:“那我便祝你——”
话音猝然中断,他眼珠往下一转,惊讶地眨了眨眼,朱英听见了一缕气若游丝的声音。
“……阿英?”
她浑身一震,猛地低头,就见宋渡雪吃力地撑开眼皮,目光迷茫,指尖动了动,似乎想碰她的手。
朱英一把抓住他,惊慌失措道:“是我、我在,我在。”
她手劲大得能倒拔垂杨柳,直把宋大公子娇生惯养的骨头捏得“咔”了一声,宋渡雪吃痛抽了口气,朱英慌忙松开,却被他屈起手指勾住了,轻声呢喃:“我刚刚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朱英不知怎么,鼻头一酸,费尽全力才忍住,沉默片刻,抽出手来搭上他手腕,没头没脑地哑声问:“这里,是你自己割的吗?”
宋渡雪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他像冒着风雪跋涉了千里的旅人,终于抵家,还没来得及感慨途中艰辛,已经疲惫不堪地累趴下了,酝酿良久,最后只挪了挪手臂,坚持不懈地找到朱英的手指,阖眸叹道:“算了。阿英,我好想你。”
朱英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捞起他抱紧,滚烫的泪珠断了线一般落下,噼里啪啦地砸进忘川河里,咬牙切齿道:“你下次再敢、再敢……我打断你的腿!”
宋渡雪懵了一下,下意识想帮她擦眼泪,奈何手脚实在动弹不得,尝试半晌无果,只得低头蹭了蹭朱英的脸颊,柔声安慰:“不会有下次了,不会的,我保证。不哭了,不哭了好不好?再哭下去我要愧疚了。”
“你……该!”朱英从牙缝里挤出字,凶神恶煞地回道。
宋渡雪深知此人粉身碎骨都不会掉一滴眼泪,是真有些心疼了,没脾气地哄道:“对,我该,都怪我,我回去就写悔过书,深刻反省,定然不会再……”
话还没说完,天地间风云骤变,彼岸花疯了似的剧烈摇摆,忘川急速暴涨,滔天洪水从上游咆哮着奔腾而下,惊涛拍岸,震裂了幽冥大地,无垠的荒原竟好似风中丝绸,丘与谷起伏不定,地面被生生撕裂,无数深不见底的裂缝横纵交错,腥风冲天而起,携来了万鬼深埋在地底的哀哭。
圣人之血,孽骨之泪,今神之生,昔鬼之死,尽数汇于忘川,随其滚滚流向幽冥尽头,送予被重重枷锁封印了千年的神物。
后土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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