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恨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世田谷区,东都精密收购工厂
黑色轿车缓缓停在工厂门口。
像是一只优雅的黑天鹅,降落在灰色的土地上。
车门打开。
神永新二踏出车门。
管理层像饿了三天的秃鹫扑向腐肉般围了上来。
“社长!”
“社长您好!”
“您辛苦了!”
“会议室已经准备好了……”
“财务报表在这里……”
“生产线的改造方案我们已经拟好了……”
“关于人员调整的建议书……”
“下一季度的产能目标……”
声音嘈杂而谄媚。
像是苍蝇的嗡嗡声,在腐肉周围盘旋。
每个人都在抢着表现,抢着邀功,抢着在新老板面前刷存在感。
脸上堆着职业的笑容,但那笑容不达眼底,眼神里是焦虑、恐惧、算计。
因为他们知道。
一句话,就能决定他们的命运。
升职,加薪,或者被扫地出门。
在泡沫经济破裂的时代,失去工作意味着失去一切,房贷还不起,孩子上不起学,妻子会离开,父母会失望。
所以他们必须表现。
必须讨好。
必须让这个年轻得过分的新老板看到他们的“价值”。
佐佐木美咲优雅地挡在新二面前。
像是一道屏障,像是一面盾牌,隔开了那些讨厌的声音和令人窒息的气氛。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各位请稍等。”
“社长会逐一了解情况的。”
“请按照事先安排的顺序,不要拥挤。”
“我们会给每个人足够的时间汇报工作。”
管理层们识趣地后退了几步,但只是几步,还是围在附近。
眼睛还是盯着新二,像是饿狼盯着唯一的食物。
像是盯着猎物。
或者说,像是猎物盯着猎人。
不确定自己的未来,所以只能拼命表现,拼命讨好,拼命证明自己还有用。
“美咲小姐。”
“这里就交给你了。”
“是的,社长。”
美咲微微鞠躬,然后凑近一些,声音更低:
“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她的眼中闪过担忧。
“小心一些,这里的人不太一样。”
新二点点头,推了推眼镜。
他明白美咲的意思。
这是被收购的工厂,不是东都精密干净、现代化的总部。
这里的工人经历过裁员、减薪、欺压、绝望。
他们对“老板”这个词,只有恨意,因为老板意味着剥削,意味着压迫,意味着把他们当成可以随意丢弃的工具。
对“社长”的到来,只有恐惧。
因为社长的到来,通常意味着更多的裁员,更低的工资,更长的工作时间。
“我想先看看生产线。”
新二说,没有走向会议室。
而是直接往车间走去。
管理层们面面相觑。
“社……社长?”
一个部门经理结结巴巴地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会议室不是在……”
但新二已经推开了车间的门。
刺耳的机器声扑面而来。
不是一种声音,而是千百种声音的混合。
金属的摩擦,像是指甲刮黑板,让人牙齿发酸。
液压的嘶鸣,像是野兽的喘息,低沉而有压迫感。
传送带的转动,单调而持续,像是某种永不停息的诅咒。
电钻的尖啸,切割机的呼啸,焊接机的噼啪声……
还有汗味。
工人挤在这个巨大的空间里。
像是养殖场里的牲口。
像是流水线上的零件。
可以替换的,不重要的,廉价的。
神永新二缓缓穿过车间。
工人们注意到了他。
一个接一个,低下头。
不敢直视。
就像奴隶不敢直视主人。
就像囚犯不敢直视狱卒。
就像……
卑微者不敢直视高贵者。
在他们眼中。
这个年轻的社长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
高高在上的。
冷酷无情的。
穿着昂贵西装、开着豪华轿车、住在高级公寓的。
他来这里,要么是裁员。
要么是增加工作量。
要么是减薪。
反正不会有好事。
从来没有好事。
老板来工厂,从来都不是为了工人好。
神永新二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疲惫的
长期的超时工作,睡眠不足,营养不良。眼窝深陷,脸色蜡黄,皱纹过早地爬上本该年轻的脸庞。
麻木的
重复的劳作磨平了所有的激情和希望。机械地工作,机械地生活,机械地等待死亡。
愤怒的
被压榨、被剥削、被当成工具的愤怒。但那愤怒只能压在心底,不敢表现出来,因为他们需要这份工作。
绝望的
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看不到任何改变的可能。
只能日复一日地重复,直到身体垮掉,被新的、更年轻的工人替代。
扫过每一双手。
粗糙的
长期接触金属和化学品,皮肤变得像树皮一样。
伤痕累累的
切割伤、烫伤、压伤,新的旧的,层层叠叠。
有的愈合了,有的还在流血,用脏兮兮的绷带缠着。
沾满油污的
机油渗进皮肤的纹理,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扫过每一个背影。
佝偻的
长期的弯腰工作,让脊椎变形,让肩膀永远无法挺直。
瘦削的
工资低,吃不好,营养不良。或者把钱都寄回老家,自己舍不得吃。
过早衰老的
三十岁看起来像五十岁,四十岁看起来像六十岁。
这份工作在消耗他们的生命,以超出正常几倍的速度。
这就是所谓的经济奇迹的代价。
泡沫经济的繁荣,建立在这些人的血汗上。
大企业的利润,来自对他们的剥削,压低工资,延长工时,取消福利,把人当成可以随意丢弃的零件。
而泡沫破裂后……
经济衰退了,订单减少了,企业开始裁员。
第一个被抛弃的,就是他们。
那些在繁荣时期被压榨的工人,在衰退时期第一个被抛弃。
没有补偿,没有感谢,甚至没有一句道歉。
就像用完的卫生纸,随手扔进垃圾桶。
“你他妈的是猪吗!废物!”
在生产线的尽头,传来一个主管的咆哮声。
他正在踢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工人。
一脚接一脚。
咚!咚!咚!
皮鞋踢在身体上的声音,像是在踢一个沙袋。
“对不起……对不起……”
那个工人抱着头,蜷缩成胎儿的姿势。
“连这点活都干不好!”
又是一脚。
工人发出痛苦的呻吟,但不敢反抗,不敢躲开,只能承受。
“你是想让我在新老板面前出丑吗!”
再一脚。
这次踢在后背,力道更大。
工人的身体弹起来,又重重摔在地上。
头撞在地板上,发出令人心惊的声响。
围观的工人们大多低着头。
不敢看。
也不敢帮。
帮了,就是下一个被打的人。
帮了,就会失去工作。
帮了,家里的老人孩子怎么办?
所以只能装作看不见。
装作听不见。
装作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几个年轻工人握紧了拳头
想要上前阻止。
想要说“住手”。
想要做点什么。
想要证明自己还是个人,不是畜生。
但旁边的老工人悄悄拉住了他们。
“别惹事。”
老工人小声说,声音里是无奈和妥协。
“你还有家人要养。”
“工作不好找。”
“现在到处都在裁员,被开除了就完了。”
“忍忍就过去了。”
“忍一时,保住饭碗。”
年轻人咬着牙。
咬得太用力,嘴里有血的味道。
最终松开了拳头。
垂下头。
像其他人一样,装作看不见。
又一个人学会了妥协。
又一个人被磨平了棱角。
但老工人却挽起了袖子。
他握紧了拳头。
年轻人惊讶地看着他。
“我孤家寡人,不用忍。”
老工人说,眼中有某种光芒。
那是被压抑了几十年的愤怒。
那是终于找到机会释放的不甘。
那是一个即将退休的老人,最后的尊严。
他准备冲上去。
阻止这场暴行。
即使会被开除。
即使会受伤。
即使会失去最后几个月的工资。
即使没有人会感谢他。
至少,至少他做了该做的事。
至少,至少他还是个人。
而主管抬起脚。
准备再踢第四次。
这一脚,要踢在工人的头上。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够了。”
主管僵硬地转过头。
看到了那双湛蓝的眼睛。
他的脸色从红变白。
腿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知道完了。
彻底完了。
在新老板面前施暴。
在视察的第一天就露出丑恶的嘴脸。
这是找死。
这是自杀。
这是……
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我……我只是……”
他想解释。
想说这个工人犯了错,打翻了一箱零件,耽误了生产进度。
想说这是为了提高效率,不严格管理,工人就会偷懒。
想说这是行业惯例,所有工厂都这样,不打不骂管不住人。
但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神永新二松开手。
绕过这个男人,走向那个蜷缩在地上的工人。
主管想说什么,但喉咙像是被掐住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新社长走向那个“废物”工人。
工人透过手指缝偷看。
他以为又来一个人打他。
又来一个。
大概是更高级的领导,要亲自动手。
好在其他工人面前立威。
或者直接开除我。
毕竟,废物没有存在的价值。
我就是废物。
一直都是。
从小到大,父亲就这么说。
老师也这么说。
同学们也这么说。
现在主管也这么说。
那一定是真的。
我就是废物,活着都是浪费空气。
他闭上眼睛。
“没事的。”
声音像春天的第一缕风。
轻柔的,温暖的,带着融化冰雪的力量。
像母亲的摇篮曲。
那种在记忆深处、已经模糊不清、几乎以为不曾存在的温柔。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工人愣住了。
他睁开眼睛。
看着那只手。
即使没有触碰,也能感受到那份温度。
像是在说“来吧,我会接住你”。
他抬头看向手的主人。
阳光恰好从天窗洒下。
透过灰尘和烟雾,形成一道金色的光柱。
正好照在那个人的头上。
在黑色的头发上形成一个光环。
真的,一个光环。
金色的,闪耀的,神圣的。
就像宗教画里的圣人。
就像神话里的天使。
就像……
神。
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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