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被眼睛吃掉了。
它们都被眼睛吃掉了。
嘻嘻。
是女人的笑声。
从喉咙里发出的颤音,空灵又幽深,恍惚间如同置身一条长到没有尽头的连廊。
廊道外是静止的花、草、树,还有风,连廊的尾和头都被深重的雾笼罩,那颤音就从雾中来,寻不到源头,又好像就在耳畔,呼吸都近在咫尺。
逃不掉,走不出,空间套着空间,无休无止,永无轮回。
咔嚓,咔嚓……
锋利的螯肢截断诡异的身躯,她们优雅地切割着银色蛛丝拖拽到面前的食物,孩子们沉睡在酣甜的梦里,切割声汇成清恬的小调,银色的大网轻轻晃动,哄得他们睡得更沉了。
用诡异的壳来装它们的肉,用诡异的头骨来盛它们的血,用诡异的肢骨和爪牙拼建成王座和餐桌。
十二个圣甲蜘女虔诚地为她们的巫主奉上最鲜活的血食。
啊,巫主的影子也有一份。
腥味的血从美丽白皙的手上滚落,白裙睁开眼睛,眼睛中长出牙齿,白色的舌从齿间伸出,卷住滴落的血珠咽下。
啊,这甘美的,鲜活的血肉!
自助畅吃就是世上最完美的存在。
赞美它!
……
酣睡的孩子们被银色蛛网包裹,空间在空间之外,空间在眼睛里。
大殿里只剩下一个呼吸声。
墟王蛛母蜕下的[形]还在呼吸,仍有心跳和体温,而恐惧已经盈满。
诡异之间有同情心吗?
没有。
它们连浮于表面的同事情都没有。
笼罩着诡异之城的那道荒芜气息变了,这座没有风的昏色城市忽然有了风,灾难级别的大雪从“天空”中倾倒下来。
——机制被触发了。
那只大诡异,祂醒了。
“——!”
无法用人类词汇形容的叫声从低到高,钟声一般,宣告着自己的苏醒。
这一次苏醒定然与往昔不同。
整座昏色城市都在这长长的叫声中亢奋着,激动着,所有诡怪、异物,只要能够发出声音的,都在这一刻奋力发出自己的声音。
它们在庆贺,它们在欢呼。
为了什么?
无需危越思考,脚下上升般的颤动已经给出了答案。
——祂苏醒了,祂已经积累到了足够的力量,祂要将这座城拔升到现实世界中去。
喀嚓喀嚓!
一声声冰面碎裂的声音响起,那是结界在破碎。
砰!
结界顷刻就被撑破,一头巨大的兽从昏色城市的下方,从圣宫的下方跃出。
那是一头雪白的巨兽,六足,双头,三尾,其形貌在这个世界找不到任何与之相似的类比。
祂沐浴着如雾一般密集的大雪,浑身亮起灵魂的微光。
祂居然有灵魂。
原来恶神真正的眷属都是有灵魂的。
只有生出灵魂,才是恶神真正的眷属;没有生出灵魂的,不过是可以消耗的工具,污染之中源源不断。
危越看见这只雪白的巨兽身上缠绕着一根漆黑的线,它深深地、高高地连接到天空之上,线的尽头没入了最浓稠的血色月华里。
那是恶神和祂的眷属的联系。
亦是因果。
净世破魔眼再次洞悉——在通道尚未打开,大军未曾呼啸而至时,恶神与其真正眷属的联系便是祂掠夺世界的力量,汲取众生的负面情感不断壮大自身的通道。
眷属之下的诡异,都是血食!
只有突破最后的限制,晋升为十级诡异,它们才有可能在赐福的助力下生出灵魂,才能从血食变成恶神真正的眷属!
成就十级却没有生出灵魂的诡异,都要自愿赴死,被恶神真正的眷属吃下,榨取全部的力量,供给联系那头的恶神。
诡异疯狂杀戮,既是为了恶神,也是它们自己。
众生求存,诡异亦然。即便它们愿意为了恶神去死,它们的诞生就是为了创造它们的神,但是其本能也在呐喊着存活。
而神,本就是如此无情的存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以人类与诡异对抗的这数千年,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找到诡异的命脉。
想要彻底将它们驱逐出世界,就必须斩断这些大诡异与恶神的联系。
联系是通道,这通道是双向的。
当联系被斩断,通道就会被关闭,所有诡异……都会被驱逐出世界内部!
而这通道……
卷着星辰的漩涡渐变闪烁,静默的冰蓝深渊极其缓慢地荡起涟漪,竖起的“核”不停裂变,一如永不休止的恒星风暴。
规则的金丝颤动,一抹淡淡的鎏金色浸润在那片冰蓝之中,宛如正在呼吸的星子。
他看见了——
这通道只有一条!
大诡异不止一只,但祂们都将自己与恶神的联系转移到了这一只身上,所有联系汇聚到一起,庞大力量和愿力使它化作了通道,源源不断地向那一头的恶神输送着祂们累积的力量。
被祂们吃掉的诡异远比被人类杀掉的要多得多,没有生出灵魂的诡异是工具,是容器,是武器,唯独不是同类。
残忍的纯粹。
为了伟大的神,祂们,它们,什么都愿意做。
这只雪白的巨兽舍弃了身躯,将身躯化作这座不完整的昏色城市,以自己的血肉为媒介,此后定会遭受万般痛苦,祂仍然愿意成为新的通道。
为了神的伟业!
如此虔诚,值得赞颂。
咔,咔——
银色蛛丝垂落,遥远的空间褪去,大殿的天花板被掀开,就像盛放美食的器皿被揭开了盖子。
只差最后一个祭品便得完满的大诡异俯视,祂对上可一双黝黑的、雪白的眼睛。
巨兽愣住了。
下一秒,骤然璀璨的金光和白芒淹没了祂!
……
预言说:
【一个还沐浴在“羊水”中的神,一个稚嫩的神,一个无畏的神!】
【祂接过了对抗恶神的金戟,祂的眷属沿着祂的足迹撕碎恶神的眷属,祂的辉光正在倾轧恶神的污染!】
于是——
【规则重新闪耀,金丝坚不可摧,众生在欢呼,世界愈发强壮!】
……
轰隆隆!
矗立在圣利科斯城倒影中的昏色城市上升,湛蓝的天空骤然变得血色一片,大雪好似狂暴般呼啸而来,风中裹挟着浓重的腥臭,城市出现成片成片的重影。
行走在街头的行人惊声尖叫,他们在陡然昏暗的天光下看到了无数狰狞的怪物,近在咫尺,非虚为实。
维持千年百年的秩序若是要崩塌,只需要一刹那。
圣利科斯城乱了,到处都是奔逃的人,尖叫的人,是颤颤巍巍还不忘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的人……
匍匐在地上的诡异嗅到了血肉的甘美气息,狩猎和进食的本能驱使它们身体先于思想行动起来。
狂欢已至!
尽情享用血食吧!
但还不等它们扑住像老鼠一样仓惶逃窜的人类,一股比那位大人更加强大的威压铺天盖地般压了下来,几乎要将它们就地碾碎成肉糜!
是雷霆,是山崩,是海啸!
是黑暗在溃散!
——神说,要有光。
于是金光璀璨,白芒荡空。
一尊顶天立地般的女相拔地而起,空荡荡的圣宫被祂踩在脚下,连同那只雪白的兽一起,锋利的群青色步足洞穿了祂巨兽原本虚化的身躯,空间的震荡使祂无处遁形。
逃命的人停下,对准狰狞怪物的镜头和脑袋一起上仰、上仰……
数百万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镜头里激增的人数也陷入了沉默。
神啊,这就是神话中使得所有璀璨都失却色彩的极致之美吗?
那白色的人,那身着婚纱一样华丽的白裙的人……她是谁?
她,是“她”吗?
当极致的美出现,一切狰狞和恐怖都成为了祂裙摆下不起眼的小点缀,恐惧被炫目冲溃,所有眼睛只能看到那一道极致的白。
原来真正的震撼人心是让人连极速跳跃的心都忽视了,全部的感知都被吸引,全部的器官和细胞都在大声高喊:
“看呐!神已降临!”
“我活着就是为了见到祂!”
[你是谁?!]
沉睡太久,与这世间隔绝太久的大诡异在步足的洞穿下挣扎着嘶吼,祂的所有反击都是徒劳,环套的空间使祂们之间的距离犹如银河系那样遥远。
缠绕祂的黑线在震颤,线的那一头传来愤怒的情绪。
极致美丽的女相轻笑,整个世界都好似下起了一场浪漫的白玫瑰雨,呼啸的大雪都变得温柔无比。
原来恶神也是有情绪的。
祂会愤怒,那必然就会恐惧。
很好,很好……
“我的主要向你的主转告一句话。”
祂说,冰冷、温柔、空灵又幽深,仿佛是亿万个女声共同振动的声音在所有生命的大脑内响彻,不容置疑地,令所有生命都要聆听祂。
“从我的世界,滚出去!”
那极致美丽的女相擡起手,璀璨的金光温驯地落在祂掌中,化作一柄金戟,迸溅的星光在锋利的戟尖闪耀,照耀出雪白巨兽陡然惊恐震怒的神情。
——祂挥下金戟。
在轰隆隆的雷霆中,在大地不住的震颤里,在黑线那一头爆发般的怒火下。
净世破魔眼洞见一切因果,虚无化作真实,规则所化的金戟落下,犹如畸形脐带般深深扎入世界内部的联系寸寸崩裂!
脚下的城市随之晃动,层层重影在人们拔高的尖叫声中似灰烬般剥落,银色蛛丝从四面八方像矛一样钉来,拼死挣扎的雪白巨兽被蛛丝刺穿血肉,标本似的束缚在白色女相锋利的步足之下,祂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被抽离。
高悬苍穹的猩红圆月蓦地绽放血色耀光,怒火烧成实质。
比血光更加闪耀的金光亮起,无数横桓在世界内部的金丝震颤,同声发出肃穆神圣的嗡鸣!
规则在闪耀。
持金戟的神,尚未戴冠的神,祂无私地贡献出了几乎全部的力量,被诡异数千年如一日腐蚀而出的漏洞飞速填补。
那金色的天网又像刚诞生一样完整了。
规则说:【从我的世界,滚出去!】
“啊啊啊啊!——”
同在此刻,遍布整个世界的诡异齐齐发出痛苦的尖啸,山一样巍峨,海一样深沉,雷霆一般伟大的力量从世界的四面八方倾轧而来。
它们觉得自己就像人类的气球,快要被这宏大的力量挤爆了!它们正在被挤爆!
命运的天秤开始倾斜。
重被壮大的规则终于发挥出了它真正的作用——
潜藏在人世间的强大诡异被顷刻驱逐回世界的倒影之中,与世界的倒影逐渐重合的毁灭遗骸因联系的断裂被推动,世界内部的污染急速下降至安全阈值。
在世界内部肆无忌惮太久太久的诡异被套上沉重的枷锁和勒进血肉的束缚。
但,规则亦有限制。
恶神并不孱弱,世界的倒影已被祂侵占了太多,祂的力量业已侵入世界内部太深太久。
故而,只有高阶诡异被即刻驱逐出去,余下的,未曾经受恶神更多力量的中阶诡异和低阶诡异如同附骨之蛆般留在了世界内部。
——一至三级为低阶,四至六级为中阶,六级以上为高阶,十级以上即为大诡异。
它们虽不在强制驱逐的名单里,同样受到了规则的针对性压制,无法承受规则强压的它们仓惶惊厥地向它们的神祈祷。
血色的月华再次迸发,刻入世界内部的污染撬开曾经短暂使用过,后来因被封印而闭合的“缝隙”,它们逃也似的遁入其中。
世界,骤然间变得安静了许多,干净了许多,也轻松了许多。
这轻松的安然,它已久违数千年。
……
规则收起积攒了数千年的怒火,璀璨的金丝在墟王蛛母之下的神祇指尖轻轻晃动,是在感谢,也是在抚慰。
未戴冠的神猛的失去了近乎全部的神力,祂变得昏昏欲睡,祂需要一场睡眠恢复空荡荡的力量。
祂现在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这场睡眠。
世界意识模糊的意志在祂耳畔呢喃:【睡吧,孩子……你会做一个好梦,享有一场酣眠。】
于是白色的女相松开崩碎成星子的金戟,群青色的步足回缩,卷带着被银色蛛丝缠裹成大茧的雪白巨兽,华丽的裙摆落下,那庞大的身影不断缩小、缩小、再缩小……
将昏色城市的碎片尽数收入蛛网空间中的圣甲蜘女们闪电似的向圣宫的废墟赶来,铺展至整个圣利科斯城那样大的影子极速回缩。
她们和它都想接住止熄了风雪的主人。
但有一个人比她们和它都要快。
冲天而起的翠绿藤蔓温柔地织成一张细网,高高迎上,开出无数柔软的鲜花,花瓣被藤蔓掀起的风吹落。一个戴着一双黑色蕾丝手套的男人从卷起的花瓣中走出,他高举双臂,接住了向下坠落的白裙巫主。
危越疲惫极了,他半阖着眼,鼻尖闻到熟悉的草木芬芳,睡意更加凶猛。
稳稳抱住他的两条手臂稍稍收紧,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温声细语:“睡吧……”声音的主人将他的名字在舌尖含化,“辛苦你了,这本该是……”
后面的话他听不真切,只听到了一声极低的谢谢。
危越安心地闭上了眼睛,任由久违的汹涌的睡意将他淹没。
近乎寂静的灵魂深海中缓缓亮起了金色的星子,【万藏盒】中静静盛开的【灵魂之花】流溢着新绿的微光,有温柔的女声在为他唱安眠曲,他还听到了很多孩子欢快的笑声。
啊,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好了。
呼,呼。
白裙巫主的呼吸变得又轻又缓,“她”已沉入梦中。
迟来的圣甲蜘女们停在藤蔓构成的壁垒前,她们恭敬地垂下头颅,向这位和她们的巫主一样伟大的殉道者表示敬意。
影子就不用考虑这么多了。
翠绿的藤蔓没入地底,娄君怀才抱着酣眠的危越落在地上,比黑暗更深的影子就缠了上来,小孩子似的扒拉着他的裤腿,用短而密集的触肢摇晃他,要他把它的主人放下来。
娄君怀的裤子就只是普通的裤子,这么一小会儿,就已经被影子腐蚀出了好多细小的洞。
问题不大。
男人淡定地移开了目光,任由它扒拉自己。
从风暴般的剧变中回过神来的人们开始向这边靠拢,娄君怀听到了直升机和装甲车的声音,他看向呈圆形环绕在周围的圣甲蜘女,道:“我要带他回去,你们要跟我一起走吗?”
圣甲蜘女的首领赛丝上前一步:“这位冕下……”
娄君怀摇摇头:“叫我娄先生吧。”
冕下什么的,他不习惯。
赛丝从善如流:“娄先生,巫主有过命令,我等会留在海外,为巫主的大业开路。”
娄君怀颔首,表示明白了。
规则终于生效,但诡异并未化作死灰,数千年的谋划不是这么轻易就能被击溃的,它们仍有后手。
——【万象】。
那个落败后的选项。
它尚在人间。
能构成十级以上的危害,却因其特殊性让规则将它判定为中阶诡异,它顶着规则的压制束缚,仍旧在人类世界的网络中游曳。
它成为了世界的倒影通往世界内部的唯一通道。
【诡唱戏】,就要再度袭来了。
倾轧的黑暗被危越强行斩断,但一场大战仍旧无可避免,还不是众生放松庆祝的时候。
娄君怀小心抱住熟睡的心上人离开了。
风助其行,自然掩其踪,万物都在为他开道。
他正朝着藏地死亡谷的方向飞去。
那个异变的地下空间,是目前最完美的睡眠室。
途中,娄君怀敬问规则:“阿越什么时候会醒来?”
阿越。
他在舌尖含住这个甜蜜亲昵的称呼。
他是个胆小鬼,不敢对着心上人这么叫。
规则回答:【短则两个月,长则半年。】
危越贡献出了自己近乎全部的力量,什么时候力量恢复回来了,他什么时候就会醒了。
娄君怀又问:“他受伤了吗?”
规则道:【我不知晓,我无法探知祂的具体状态。】
那片无垠的灵魂深海隔绝了它的探知,它只能缠绕在祂的指尖,感受祂平稳的呼吸。
祂应当是无事的。
祂比预言中还要强大。
娄君怀不再问了,他沉默地,深深地注视着怀中酣睡的白裙巫主,似要透过这具躯壳看见内里的本相。
他失败了。
危越虽然安心地在他的怀中睡去,但他的警惕和防备已成本能,灵魂深海隔绝了规则的探知,也能隔绝新神的探看。
娄君怀又一次发出叹息。
他还是太弱了,必须要变得更强才是。
在将至的大战里,他想要和他心爱的人并肩作战。
他深切地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
这一天简直是世界的集体爆炸日,全世界的人都共同目睹了一场风暴般的剧变。
狰狞的怪物,重叠的城市,狂暴风雪中的雪白巨兽,庞大而美丽的降世女神……
所有社交平台都被屠榜,曾被许多国家嘲笑过的陈年老贴被翻了出来,华国人立刻成为神话中的诺亚,古老的东方大国已有方舟的雏形。
无形的嗡鸣在世界内部回响,规则俯瞰喧嚣的人间,轻声说:
【欢迎来到——】
【真相的时代。】
——前传,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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