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射病…”孙太医望着三公子因高热和抽搐而扭曲的年轻面庞,这个他口中刚刚为这恐怖病症定下的名称——“热射病”——此刻像一个冰冷沉重的烙印,狠狠烙在他的心上。他环顾四周:偌大的厅堂里,草席上密密麻麻躺着的是数千名症状或轻或重,但同样在高温地狱边缘挣扎的军民。呻吟声、呕吐声、因高热而产生的谵语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绝望的悲鸣。而他们,此地仅有的一百六十三位太医和医官学徒,早已是精疲力竭,如同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强行吊着最后一口气的木偶,在污浊滚烫的空气里机械地挪动。
一个年轻的医官学徒踉跄着端来一碗刚煎好、犹自烫手的汤药,碗沿滚烫。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满是麻木的疲惫,走向离门口最近的一个不停呕吐抽搐的士兵。然而,就在他弯下腰,试图用汤匙撬开那士兵紧闭的牙关时,他自己的身形猛地一晃,手中的药碗“啪嚓”一声摔在地上碎裂开来,深褐色的药汁四溅,蒸腾起一股混着苦涩药味的热气。学徒自己也软软地向后倒去,身体撞在另一个病人身上,引起一阵痛苦的惊叫和骚动。他脸色煞白,嘴唇青紫,显然也到了极限。
“快!抬出去!抬到通风处!给他喂点淡盐水!”孙太医嘶声喊道,声音如同破锣。旁边的几个还能勉强支撑的药童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手忙脚乱地去搀扶昏倒的学徒。人手,本就捉襟见肘的人手,又少了一个。
就在这令人窒息绝望的混乱中,一名浑身浴血、头盔都歪斜了的传令兵,如同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厅堂门口弥漫的病气热浪之中。浓烈的血腥味和身上散发的腾腾热气瞬间盖过了厅内的腥秽。他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极度干渴嘶哑和急迫而破碎不堪:
“报——!孙太医!诸位大人!瓮城…瓮城赵将军急报!敌军攻势…攻势太猛!演凌、益中…亲自带队冲阵!兄弟们…兄弟们快顶不住了!赵将军恳请…恳请无论如何…再调二百兵丁支援瓮城缺口!否则…瓮城一破,万事皆休!”
他的声音如同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了这间被热疫笼罩的厅堂。孙太医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住那名浑身浴血的传令兵。疲惫、焦虑、救治无效的挫败、对数千条性命的责任、以及对整个南桂城存亡的忧惧…种种沉重的情绪如同滚烫的铅块,在这一刻轰然灌入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
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的目光艰难地从传令兵写满焦急和绝望的脸上移开,缓缓扫过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无数在生死线上痛苦挣扎的躯体,身边同僚们摇摇欲坠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还有木榻上三公子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急促的拉锯般的呼吸声。远处,瓮城方向传来的厮杀声、战鼓声、号角声,即使隔着重重院落和高墙,也如同狂暴的雷鸣,一阵阵撞击着耳膜,碾压着心跳。
孙太医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布满老人斑和汗渍的手猛地抬起,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一口滚烫腥甜的液体直冲喉头,他那身代表着医术与权威的深青色太医署官袍的前襟上,瞬间绽开了一朵刺目惊心的暗红血花!
“大人!”
“太医令!”
几声惊骇欲绝的呼喊骤然响起。无数目光聚焦过来,充满了更深的绝望。
府邸厅堂内浑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瓮城方向的厮杀声浪,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巨兽,持续发出沉闷而凶暴的咆哮,沉重地碾压过来。那咆哮声穿透病痛的呻吟,撕裂太医们的喘息,清晰地撞击在每一个人紧绷欲裂的神经之上。
孙太医身体剧烈地一晃,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紫檀木榻冰冷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出不祥的青白色。那口逆冲而上、滚烫腥甜的血终究被他强行咽了回去,只在喉间留下火烧火燎的灼痛和浓重的铁锈味。他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残留的一丝暗红,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粗暴。再抬起头时,他眼中布满蛛网般的血丝,如同碎裂的冰面下燃烧的炭火,目光死死钉在门口那名如同血葫芦般的传令兵身上。
“兵…丁?”孙太医的声音嘶哑得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刮着听者的耳膜,“你看看这里!睁大眼睛看看!”他枯枝般的手臂猛地一挥,幅度之大,险些带倒旁边案几上盛放银针的木匣。他的指尖颤抖着划过整个大厅——那些在草席上抽搐翻滚的躯体,那些被呕吐物和汗水浸透的衣襟,那些因高热而眼神涣散、发出无意识呓语的模糊面孔。“这里躺着的,哪一个不是南桂城的兵?!哪一个不是南桂城的民?!”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脖颈上青筋暴起,汗水沿着暴突的筋络滚落,“你要兵丁?老夫给你!地上躺着的,你都拖起来!拖到瓮城去!看看他们能不能拿起刀?!能不能挡住演凌的剑?!”
那传令兵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疯狂的怒吼震得踉跄后退一步,脸上的血污混杂着震惊与更深沉的绝望,喉结上下滚动,却再也发不出一个求援的音节。
厅堂内死寂了一瞬,只有远处瓮城传来的喊杀声和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在交织回荡。所有还能动的太医、医官、药童,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复杂地望向中心那如风中残烛般剧烈颤抖的老太医。那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是信念被无情现实反复捶打后濒临崩塌的震颤。
李太医最先反应过来,一步上前,用自己枯瘦的身体勉强撑住孙太医摇摇欲坠的身形。“大人…大人息怒…”他的声音低沉而艰涩,充满了无力感。他感受到手下支撑的身躯如同烧透的木炭般灼热滚烫,心中骇然,连忙转头对旁边的药童嘶哑命令:“快!取深井水!最凉的部分!浸透布巾!快!”
王太医也扑到榻边,看着三公子运费业。那张年轻俊朗的脸庞此刻在持续高热和痉挛的双重折磨下已无人色,每一次拉风箱般的吸气都似乎要用尽洪荒之力,胸腔起伏的幅度却在肉眼可见地变小、变弱。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在疯狂地转动,仿佛陷落在无边无际的火焰噩梦中无法挣脱。王太医布满汗水的脸上肌肉扭曲了一下,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在场所有太医,用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沙哑声音吼道:“都别愣着!银针!所有人!取最长最硬的针!人中、合谷、曲池、委中…所有能泄热的穴位!哪怕…哪怕刺不进肉里!贴着皮也要给他泄毒!用刮!用砭石刮!刮痧板呢!快去寻!把皮肤刮红刮紫!引热出表!快——!!”
这吼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瞬间打破了凝滞的绝望。太医们的眼神从麻木中惊醒,一种近乎绝望的求生欲被点燃。他们不再去想冰窖空空、药剂无效、人手枯竭这些如山般压在头顶的现实,脑子里只剩下最原始、最简单、最粗暴的物理降温方法——引热出来!用一切可能的手段!
药童们疯狂奔向存放器具的角落,翻找着刮痧用的牛角板、光滑的石片。太医们则纷纷从针囊里抽出最长最粗的银针,
(未完待续,请等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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