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源自地底深处的咆哮,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屈辱,仿佛一头被囚禁在九幽之下的魔神,在遭受着世间最残酷的刑罚。
整个世界,从那极致的死寂中被悍然惊醒。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那道凝固在李淳罡身前三尺的惊天长虹,失去了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光芒迅速黯淡。剑九黄的身影从中跌出,踉跄几步,险些栽倒在地。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手中那柄陪伴一生的长剑。
没有死。
那燃烧生命,凝聚了全部精气神的“剑九”,在递出的那一刻,仿佛被一股无法言喻的力量硬生生从中截断了与他生命的联系。那股本该让他油尽灯枯的反噬之力,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活下来了。
可他眼中的光,却比赴死前还要黯淡。
他的剑,他的道,他一生最辉煌的绝唱,被人……拿走了?
城墙上,徐凤年如同大梦初醒,最后一个声嘶力竭的音节卡在喉咙里,变成了古怪的抽气声。他眼睁睁地看着老黄从那致命的剑光中脱离,活生生地站在那里,而整个太安城,却像是喝醉了酒一般剧烈摇晃。
“老黄!”
徐凤年连滚带爬地从墙垛上翻下来,不顾一切地冲下城楼。
“你没死?太好了!这地怎么晃得跟筛糠似的?刚才……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无法理解的困惑。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
李淳罡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不断震颤的地面上。作为当世仅有的几位陆地神仙之一,他能“看”到的东西,远比其他人多得多。
在他的感知中,地底深处,那片由神国法则构筑的牢笼之内,王仙芝那强横无匹的神魂,正在经历一场匪夷所思的凌迟。
那道被徐无道抽离出的金色剑光,如同一位不知疲倦的匠人,正在王仙芝的神魂空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将“剑九·六千里”完整地演练出来。
王仙芝被迫“看”着。
他看到了一个面容憨厚的青年,在简陋的铁匠铺里,第一次笨拙地拿起剑。汗水浸湿了麻布衣衫,炉火映红了他专注的脸。
他看到了那个背着剑匣的江湖客,如何一步一步,丈量过六千里的山河。
他“尝”到了那塞外风沙的粗粝,“闻”到了江南水乡的湿润,他“听”到了过河卒子们疲惫的喘息,也“感受”到了赌徒们押上性命时的疯狂心跳。
剑九黄这一生,所见,所闻,所感,所悟……
他打铁时,每一次锤击的韵律。
他喝酒时,烈酒滚过喉咙的辛辣。
他在武帝城头递出八剑的遗憾与不甘。
他在北凉王府马厩里,日复一日梳理马鬃时的平静与安宁。
这些,对于王仙芝这般屹立于人间之巅的武帝而言,本是蝼蚁般不值一提的琐碎记忆。
但此刻,这些琐碎的“人生”,被那道金色的剑光,化作了最锋利的刻刀,一刀一刀,将一个普通人一生的悲欢离合,全部铭刻进了他高傲的神魂!
这不是单纯的斩杀,这是道的碾压!
是用一个凡人的“道”,去污染、去践踏、去解构一个武帝的“道”!
王仙芝可以承受肉身的毁灭,可以忍受神魂的切割,但他无法忍受这种极致的羞辱!他一生无敌,俯瞰众生,何曾将一个连一品都不是的马夫放在眼里?
可现在,这个马夫的一生,却成了他永恒的梦魇,在他的神魂中反复上演。
“吼——!”
又是一声饱含了无尽屈辱的咆哮,震得城墙上的砖石簌簌落下。
城外,那四十万降军,本就被这天威般的动静吓得魂飞魄散,此刻更是齐刷刷地喷出一口逆血,大片大片地昏死过去。
徐无道对此视若无睹。
他转过身,平静地看着那个失魂落魄的剑九黄。
“你的剑,不错。”
这四个字,让剑九黄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迷茫,更多的,是一种信仰崩塌后的空洞。
“可是……我的剑,失败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一股死灰般的寂寥。
他递出了最强的一剑,却连对手的衣角都没碰到。
“不。”徐无道摇了摇头,“它没有失败。它只是找到了一个,更值得品鉴的对手。”
说着,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剑九黄的眉心,轻轻一点。
“嗡!”
一幅幅画面,如同潮水般涌入剑九黄的脑海。
那是深邃无垠的地底,是被层层法则锁链捆绑的,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
那是他自己的“剑九·六千里”,化作一道纯粹的金色流光,在那身影的神魂空间里,肆意纵横,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一个马夫的故事。
他看到了那身影的痛苦,看到了那身影的愤怒,更看到了那身影在高傲的表象下,一丝无法掩饰的……动摇。
原来……
原来自己的剑,被他用这种方式,递给了王仙芝!
而且,还是以一种,比正面击败更让王仙芝屈辱的方式!
剑九黄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明白了。
这位深不可测的陛下,不是拿走了他的剑,而是成全了他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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