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坡的晨光总带着股肉香。孙二娘把最后一笼包子码在案上时,张青正蹲在门槛上磨刀,刀刃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映得他眉骨上的刀疤像条活过来的蜈蚣。
“今儿的馅调得邪乎。”张青啐了口唾沫在磨刀石上,“剁肉时听见骨头渣子响,你掺了啥?”
孙二娘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星子卷着肉香飘出来:“前儿收的那副猪杂碎,扔了可惜。”她用长柄勺翻了翻锅里的老汤,浮沫子在水面上打旋,“昨儿夜里那伙人踩点时,脚底下带的泥里掺着石灰,是城西巡检司的路子。这包子啊,得让他们吃出点记性。”
张青的刀停在半空:“要动手?”
“不动手,等着他们把咱这铺子掀了?”孙二娘舀了勺老汤,吹了吹递过去,“尝尝?这味够不够冲。”
张青呷了口,辣得直咂舌:“放了多少胡椒?”
“不多,就一把。”孙二娘笑的时候,耳坠上的铜环叮当作响,“对付狗鼻子,就得让他们记住这股辣劲。”
日头爬到竹帘顶上时,铺子门口果然来了四个汉子。领头的歪戴帽子,腰间别着铁尺,进门就踹翻了条长凳:“店家,来二十个肉包,要带劲的!”
孙二娘往灶后使了个眼色,张青摸了摸腰间的短刀,退进了里屋。她脸上堆着笑,端出刚出笼的包子:“客官稍等,刚蒸好的,热乎着呢。”
汉子们抓过包子就往嘴里塞,油汁顺着下巴淌。领头的那个咬到第三口,突然“嗷”地叫起来,捂着腮帮子直跺脚:“他娘的!这啥?”
孙二娘慢悠悠地擦着手:“客官咋了?咱这包子馅里就放了点花椒,驱驱寒。”
“花椒?”汉子吐出块碎骨头,上面还挂着点血丝,“这是猪牙!你敢阴老子?”
“哪能呢。”孙二娘往灶里添了柴,火舌舔着锅底,“许是剁馅时没留神,混了块碎骨头。要不,小的再给客官换笼素的?”
“换你娘的!”汉子抽出铁尺就往案上拍,“有人报信说你们这儿私藏逃犯,今儿老子就是来抄铺的!”
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张青手里拎着根铁链子,链环在地上拖出火星子:“抄铺?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界。”
四个汉子同时拔刀,铁尺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孙二娘突然抓起灶台上的油壶,泼了领头的一身,老汤锅里的滚油正冒着热气,她抄起长柄勺就要泼过去,却被那汉子一脚踹在腰上。
“娘们家家的,还敢动手!”汉子狞笑着扑过来,脚脖子却被张青的铁链子缠住,“扑通”摔在地上。
另外三个刚围上来,就听见外面一阵马蹄响。孙二娘扶着灶台直起身,额角磕出的血珠滴在包子上,红得刺眼:“你们的后援?来得够快。”
领头的在地上挣扎:“知道怕了?识相的就……”
话没说完,就被冲进屋里的人打断。来的是五个带刀骑兵,为首的勒着马缰,头盔上的红缨在门口扫来扫去:“谁在这儿闹事?”
汉子一看清来人的衣甲,脸都白了:“张……张都头?您咋来了?”
张都头没理他,翻身下马冲孙二娘拱了拱手:“孙老板娘,抱歉来晚了。昨儿收到消息,说有人要借巡检司的名义来捣乱,特来护着点。”
孙二娘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血,笑了:“有劳都头。这些位说是来抄铺的,还揣着铁尺呢。”
张都头瞥了眼地上的汉子,脸色沉得像要下雨:“巡检司的人?我咋不知道有这差事?”他挥了挥手,“把这几个冒牌货捆了,带回府衙问话!”
汉子们被拖出去时,还在喊:“我们真是巡检司的!张都头,您认错人了!”
张青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窜得老高,把墙上的刀影晃得直跳。孙二娘拿起个沾了血的包子,扔进锅里:“这馅里的骨头,果然没白放。”
张都头看着锅里翻滚的老汤,眉头皱了皱:“老板娘这铺子,往后怕是不得安生。”
“安生日子过久了,骨头都松。”孙二娘舀了碗热汤递过去,“都头今儿解围之恩,小女子记着。改日有空闲,来尝尝新包的荠菜包?”
张都头接过汤碗,指尖碰到碗沿时缩了缩——烫得厉害。他喝了口,辣得直吸气:“老板娘这手艺,是得带点锋芒才够味。”
日头过了正午,被踹翻的长凳还歪在墙角。张青蹲在那儿修凳腿,孙二娘把案板上的碎包子扫进灶膛,火苗“腾”地窜起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极了这十字坡上忽明忽暗的日子。
“那伙人背后是谁?”张青突然问。
“谁知道呢。”孙二娘往馅里加了把新磨的胡椒,“反正不是冲着逃犯来的。昨儿他们踩点时,我看见领头的袖口里露着半块腰牌,是府尹衙门的样式。”
张青的锤子停在半空:“府尹?咱没招惹过他啊。”
“没招惹,不代表别人不想找事。”孙二娘抓起块面团,使劲摔在案板上,“前儿给城西王大户送包子时,听见他跟管家念叨,说府尹想把这十字坡圈进新修的城墙里,咱这铺子,正好挡着路。”
面团在她手里转着圈,渐渐成了个圆剂子:“想让咱挪窝?得看他们有没有这牙口。”
张青咧嘴笑了,露出颗缺了角的牙:“那下次的馅里,得再加点料。”
“加啥?”
“前儿收的那袋铁砂,筛细点掺进去。”
灶膛里的火渐渐缓下来,锅里的老汤还在咕嘟,飘出的香味里,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辣劲。孙二娘把包好的包子码进笼屉,白汽腾起来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今早那几个汉子被拖走时的眼神,像饿狼似的,淬着毒。
“怕是没那么容易完。”她轻声说,像是在跟自己较劲,“这包子馅里的锋刃,得再磨得亮些。”
张青没说话,只是把修好的凳腿往地上顿了顿,结实得很。
傍晚时,有个挑着货郎担的老汉路过,放下担子讨水喝。孙二娘给他端了碗凉茶,老汉喝着水,眼睛却在铺子里扫来扫去,最后落在墙角那堆刚收的荠菜上。
“老板娘好手艺,这荠菜嫩得很。”老汉抹了抹嘴,“前儿在城东看见有人收这菜,给的价不低,说是府尹衙门要的。”
孙二娘心里一动,脸上却没露出来:“府尹也爱吃这口?”
“谁知道呢。”老汉挑起担子,铜铃在担绳上叮当作响,“不过听说啊,那收菜的人特意交代,要带点土的,说是新鲜。”他走远了几步,又回头喊,“老板娘要是有多余的,明儿我来收?”
张青看着老汉的背影消失在路口,转身问:“这老汉……”
“府尹衙门的菜,哪用得着货郎来收。”孙二娘把荠菜往水里浸了浸,泥土在水面上散开,“他那担子里的针,磨得比你那把刀还亮。”
张青摸了摸腰间的短刀:“要留他?”
“留着干啥。”孙二娘捞起荠菜,甩了甩水,“咱这包子铺,装不下那么多鬼祟心思。”她往灶里添了把柴,“明儿他要是真来,就给他装一筐掺了石灰的。让他带回去给府尹大人‘尝尝鲜’。”
夜色漫上来的时候,十字坡的风带着点凉意。孙二娘坐在门槛上,看着远处官道上的灯笼晃晃悠悠——那是晚归的行人,或是……别的什么人。张青把磨好的刀挂回墙上,刀鞘碰到木柱,发出“当”的一声,在这静夜里,格外清亮。
“明儿的包子,得多包几笼。”孙二娘突然说。
“嗯?”
“万一有客人来得多呢。”她笑了,耳坠上的铜环又开始响,“来的不管是好人歹人,总得让他们吃饱了,才有力气接着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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