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二娘往他碗里盛了碗热汤:“哭啥?该笑!你看这窑火,烧了十年,不还是把清白烧出来了?”张青蹲在灶前,往火里添了块松柴:“俺托人给梁山的宋押司送了信,他说这账册能扳倒梁中书,让你阿姐的名字,堂堂正正记在官府的卷宗里。”
几日后,济州府贴出告示,柳画师、前知府、刘通判等一伙人被抄家问斩,梁中书因收受私瓷被弹劾,贬去了岭南。陈阿狗的瓷窑前,新立了块石碑,刻着“陈阿翠之窑”,常有百姓来烧香,说这窑烧出的瓷能辨善恶。
东京的李员外又来了,这次没提复刻瓷瓶,只说要订一百只“清白瓷”,送进国子监:“让天下读书人都看看,郓城有这样的好瓷,更有这样的硬气人。”
陈阿狗在石碑前摆了只新出窑的“清白瓷”,瓶里插着从黑风岭采的野菊花。孙二娘提着包子笼走过来,往碑前放了个糖包:“阿翠姑娘,尝尝这甜的,往后啊,都是好日子了。”
张青蹲在窑门口,看着陈阿狗给新瓷上釉,突然道:“你说这瓷瓶换清白,值不值?”孙二娘往他手里塞了个热包子:“咋不值?就像这包子,馅里的苦得揉透了,才能吃出甜来。”
窑火“噼啪”响着,映得“清白瓷”瓶泛着暖光,远处的郓城街面上传来吆喝声,卖花的、挑担的、赶车的,混着瓷窑的烟火气,在春风里缠成一团,像幅最踏实的画。
陈阿狗蹲在石碑前,指尖摩挲着“陈阿翠”三个字,那新刻的纹路还带着石粉的糙感。日头晒得瓷窑的青砖发烫,他起身拍了拍灰,转身往窑里走——李员外订的“清白瓷”得赶在秋收前烧出来,国子监的先生们等着用呢。
刚走到窑口,就见孙二娘挎着篮子站在那里,篮子里是刚蒸好的槐花糕,热气裹着甜香往人鼻子里钻。“喏,给你加个餐。”她把篮子往案上一放,眼尖瞥见角落里堆着的碎瓷片——是那天在鹰嘴洞敲碎的“墨影青”瓶底,“咋还留着这破烂?”
“留个念想。”陈阿狗拿起最大的一块,上面还沾着点泥金,“阿姐当年总说,碎瓷也有碎瓷的用处,能拼出真相。”他忽然笑了,“你说巧不巧?这碎片上的‘梁府’印,正好对着石碑上阿姐的名字,像她自己在点头似的。”
孙二娘拿起一块碎片,对着日头看:“是挺巧。对了,张青去梁山送信回来,说宋押司托他带句话——梁中书倒了,他手下那些私窑全得封,往后这济州府的瓷,就数你陈家窑最风光了。”
“风光啥,”陈阿狗低头揉着瓷泥,掌心的温度把泥团焐得温热,“俺就想把阿姐的手艺传下去。你看这‘清白瓷’的釉料,她当年试过百种配方,才调出这白中透青的色,说是‘做人得像这瓷,看着素净,底子得硬’。”他把泥团摔在转盘上,脚一蹬,转盘“嗡嗡”转起来,泥团渐渐拉成个细长的瓶坯,瓶颈处被他轻轻捏出三道浅痕——是阿姐当年的“松三针”。
正忙着,窑门外吵吵嚷嚷起来。朱都头带着两个衙役,押着个穿绸衫的汉子进来,那汉子哭得涕泪横流:“大人饶命!小的就是个烧窑的,哪知道那是赃银买的料啊!”
陈阿狗停了手,看着那汉子眼熟——是城西“王记窑”的王老三,前阵子总往梁府送瓷。朱都头踹了王老三一脚:“少装蒜!从你窑里搜出的账本,记着用梁府给的银子买了批上等苏麻离青,专供梁中书送礼。陈阿狗,你给看看,这料是不是梁府流出来的?”
陈阿狗拿起衙役递来的青料,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指甲刮了点粉末捻了捻,眉头一皱:“这料是真的苏麻离青,但里头掺了铅,烧出来的青花看着艳,实则脆得很——阿姐当年试过,说这种料伤窑又伤人,宁可不烧也不用。王老三,你为了贪便宜,连这都敢用?”
王老三脸一白,瘫在地上:“是梁府的管家逼的!他说不用这料,就砸了俺的窑……”
“逼你就从?”陈阿狗把青料扔回给他,“阿姐当年被柳贼逼着仿官窑,宁死都没动过假料。手艺丢了能捡,良心丢了,烧再多瓷也填不回来。”
朱都头听得点头:“说得好!王老三,跟我回府衙说清楚,把梁府的余党都供出来,或许还能轻判。”押着人走时,朱都头回头道:“阿狗,这案子结了,官府奖你五十两银子,说是‘揭发有功’。”
“银子就免了,”陈阿狗摆摆手,指着刚拉好的瓶坯,“帮俺把阿姐的名字刻在府衙的功德碑上就行。她不是贼,是被冤死的,得让全城人都知道。”
朱都头应了声“妥了”,脚步声渐远。孙二娘凑过来看那瓶坯:“行啊你,现在说话越来越有分量了。”陈阿狗笑了,转盘上的瓶坯在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像裹了层晨露。
傍晚时,张青从梁山回来,带来个消息:宋押司派了个画匠来,要给陈家窑画幅《窑火图》,送进东京太学。“那画匠说了,得等你烧出这批‘清白瓷’再动笔,说要借这瓷的光。”张青递过个布包,“这是宋押司给的,说是阿姐当年托人带给梁山的信,一直没机会给你。”
陈阿狗拆开布包,里面是张泛黄的纸,字迹娟秀却有力:“吾弟阿狗,若姐不归,勿念。守好窑,守好良心,便是对姐最好的孝。”纸角还有几滴干了的泪痕,晕得“良心”二字有些模糊。
他把信纸小心地夹进阿姐的瓷谱里,抬头时,见窑工们正往窑里码坯,夕阳从窑口照进来,把坯子的影子拉得老长。孙二娘在窑边支起灶台,蒸槐花糕的香气漫了满院,张青蹲在灶前添柴,火光在他脸上跳。
陈阿狗深吸一口气,走到窑前,拿起火把,犹豫了一下,又放下——等月亮升起来再点火。阿姐说过,月夜烧窑,瓷釉里会映出星星的光,像她当年在窑顶看星星时,眼里闪的亮。
月亮爬上树梢时,他点燃了窑火。火光“轰”地窜起来,舔着一排排“清白瓷”坯,釉料在高温下渐渐融化,白中透青的色晕慢慢散开,瓶颈的三道浅痕在火光里若隐若现。陈阿狗站在窑边,看着火光映红的夜空,仿佛看见阿姐站在窑顶,梳着双丫髻,冲他笑:“阿狗,你看,这窑火多干净。”
他笑着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风:“嗯,阿姐,干净得很。”
夜风吹过窑院,石碑上的“陈阿翠之窑”在月光下泛着浅白的光,旁边新摆的那只“清白瓷”瓶里,野菊花的花瓣轻轻晃着,像是在点头。远处的郓城城里,更夫敲了三更,梆子声混着窑火的“噼啪”声,在夜里漫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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