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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柳明,庐州府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
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只剩他一人守着几卷残书和一间漏风的旧屋勉强度日。
他唯一的特别之处,便是生来的一双阴阳眼。
这本事没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反而让他自幼便能看到许多不该看的东西,游魂野鬼,山精木怪,它们混杂在人群中,或茫然,或狡黠,让他常常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因此被视作不祥,受尽冷眼。
他学会了沉默,努力装作看不见,将自己沉浸在圣贤书中,渴望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摆脱这尴尬的境地。
这十年来的种种异变,于他而言,却是另一番惊心动魄的景象。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离奇死亡的人,在临终前的一段时日,额间或胸口,会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常人无法察觉的印记。那印记形状各异,有爪痕,有鳞纹,有羽状,有兽瞳,皆散发着与周围清气格格不入的浑浊妖气。他称之为“妖印”。
妖印的颜色会逐渐加深,从最初的几乎透明,到淡灰,再到浓黑。颜色越深,意味着那天诛的降临越近。他就像一个手持死亡预告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被标记的生命走向终点。他见过卖炊饼的老汉额头的鼠印变黑后,第二天便倒在巷口,浑身僵硬;他见过邻县新寡的妇人眼角的桃花印转为漆黑,当夜便疯癫投井,捞上来时手里紧紧攥着一截狐尾状的枯枝。
恐惧和无力感日夜侵蚀着他。他救不了他们,也不能出声提醒,因为这双眼睛本身就会给他招来灾祸。他只能尽可能地避开那些印记深重的人,将自己缩在更小的角落里,祈求这双眼睛不要再看到更多。
然而,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这一日,是新科状元跨马游街的日子。十年天诛,虽使得朝堂空缺甚多,但科考依旧举行,只是这状元郎的含金量,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街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他被人流裹挟着,站在街边,也想沾沾这难得的喜气。
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身着红袍,帽插宫花,年轻俊朗的脸上志得意满,不断向道路两旁的人群拱手致意。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真有些许文曲星下凡的光彩。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心脏骤然缩紧!
就在他光洁的额头正中,一个殷红如血、形似狐狸尖吻的印记,正清晰地浮现出来!那印记不仅颜色深重,边缘甚至还在微微蠕动,散发出浓烈得令人作呕的妖异气息。这比他过去十年见过的任何妖印都要明显,都要……邪恶!
他浑身冰凉,周围的喧嚣瞬间离他远去。他想挤出人群,逃离这个地方,双脚却像被钉住了一般。就在这时,马上的状元郎笑容突然僵住,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他“哇”地一声,呕出的不是食物,也不是鲜血,而是一大滩粘稠腥臭的黑水!
黑水溅落在青石板上,竟发出“嗤嗤”的腐蚀声。与此同时,一道模糊却狰狞的白色狐妖虚影,从他头顶一闪而逝,发出一声尖锐刺耳、充满不甘的哀嚎,随即消散在空气中。
人群死一般寂静,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尖叫,瞬间乱作一团。侍卫们惊慌失措地围上去,只见那新科状元已经瘫软在地,双目圆睁,气息全无。
他站在混乱的人潮中,手脚冰冷,胃里翻江倒海。不是因为那恐怖的死状,而是因为,就在狐妖虚影消散的刹那,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那双因为长期握笔而略显苍白的手。
在他的右手手背上,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出几片极其浅淡、若隐若现的……青黑色鳞片。
它们像是刚刚浸出水面的痕迹,带着一丝湿滑的凉意,紧密地贴合在皮肤之下,不痛不痒,却无比真实。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猛地将手缩回袖中,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
为什么……他也会有?
难道他……也是妖魔转世?
这十年的所见所闻,那些凄惨死状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下一个莫名其妙猝死,或者身患重病的人……会是他吗?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让他窒息。他踉跄着推开混乱的人群,不顾一切地向城外荒僻处跑去。他不敢回家,不敢见任何人,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看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路狂奔,直到城郊一片荒废的乱葬岗才力竭停下。此时夕阳西下,残阳如血,将荒冢枯枝染上一片凄厉的色彩。他颤抖着,缓缓从袖中伸出右手,凑到眼前。
借着夕阳的余晖,那几片青鳞更加清晰了。
它们并非画上去的,而是从皮肉之下生长出来的一般,边缘带着细微的弧度,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他用力去擦,去抠,皮肤擦红了,鳞片却纹丝不动,仿佛本就是身体的一部分。
恐慌变成了绝望。他瘫坐在地,背靠着一块残破的墓碑,望着血色天空,浑身发抖。十年间,他以这双阴阳眼旁观了无数妖魔转世者的末路,冷眼看待他们的现形与死亡,甚至内心深处,也曾暗自认同这是天道轮回,是正义的彰显。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也可能是其中一员!
他是谁?他到底是什么东西的转世?为什么这双能看见妖印的眼睛,偏偏看不到自己身上的标记?这鳞片……是水族?还是什么更邪异的东西?
文昌、紫薇的震怒,天枢星归位引动的天诛,真的能分辨善恶吗?还是说,只要身负妖魔血脉,无论品行如何,都难逃一死?
“正直善良之人能躲过此劫……”顾十七的话语在他耳边回荡。他自问虽无功业,但也从未作恶,勤恳读书,与人为善,这难道还不够“正直善良”吗?还是说,这劫数,根本与善恶无关,只与出身血脉相关?
无数疑问和恐惧交织,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他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他必须弄清楚这鳞片的来历,弄清楚他究竟是谁!
就在这极度的混乱与绝望中,一个被遗忘的细节忽然闪过脑海。幼时,体弱多病,曾有一个云游的老僧路过家门,讨了碗水喝,临走时看了他一眼,喃喃道:“此子眼通阴阳,身负异禀,恐非池中之物……若遇大变,可往南行,或有一线生机。”
当时只以为是疯言疯语,如今想来,那老僧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他的灵魂。南行……一线生机……
他猛地站起身,望向南方。暮色四合,远山如黛,前途未卜。留在这里,只能是等死。向南走,或许能找到答案,找到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他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衫,将那只浮现出鳞片的手深深藏入袖中,咬紧牙关,踏着渐浓的夜色,迈出了第一步。身后,是生活了二十年的庐州城,前方,是吉凶难测的茫茫黑暗。
斩妖除魔的十年,才刚刚过去一半。而他的劫数,似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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