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葳的祖辈做下了积攒累世功德的贡献,而这份贡献的馈赠,却被他们的后辈用来恣意行恶。”
云不意捋了捋主干边沿的碎枝条,它们像突起的青筋,很好地凸显他此刻的心情。
“我只有一个问题——那些前辈没有揭棺而起用棺材板拍死这个不肖子孙吗?”
天狗“噗嗤”一笑,随即认为有损形象,又用爪子把弯起的最近按了下去。
紧接着,它不无遗憾地说:“如果可以,我想他们一定很想这么做。奈何林家仙人是在神话时代为人族筚路蓝缕,开荒辟道的大能,几乎全数死于非命,不得善终,下场最好的那位正是林葳的父亲,最后不过只留下一块指骨。他们无魂魄,无尸骸,如何能够揭棺而起,教育这个不当人子的后辈。”
“更何况……”天狗顿了顿,接着说:“他出生于仙界变为仙冢,即建木陨落,神话时代结束的那一年。他的父亲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将他封于冰棺,藏在昏云山大阵之下,直至数百年前,他方解封出世,得以长大成人,林家先祖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个后辈的存在。”
筚路蓝缕、开荒辟道。
死于非命,不得善终。
这四个词语连在一起,不必再添油加醋什么,一段悲壮的往事仿佛就已跃然眼前。
云不意沉默下来,心里对林葳的憎恶更上一层楼的同时,似乎也有些明白他的自私与执着究竟从何而来。
他并不是想为林葳辩解或找补什么,只是……
一个孩童刚刚出生,就被自己的父亲封印,近万年后才真正解封现世,在死气沉沉的仙冢中长大。
养育他的应是这位天狗阵灵,想来他幼时没少从它口中听到先辈们的传奇故事,在三观尚未建成的年岁,便历数他们的大爱和牺牲。
可是极致的大爱就是极致的无情,为理想无私献身,亦是对亲近之人的自私。
对于林葳而言,心怀苍生的先祖们只落了尸骨无存的结局,这让他很难不生出愤懑怨恨之心,进而走上另一个极端。
——我的祖先已经把林家人所有的无私消耗殆尽,身为他们最后的传人,我要只为自己而活。
大概是这么个心理。
为恶与为善一样都可以有许多合理的理由,但前者不值得原谅,也必须付出代价。
纵然他是“天道所钟”之人亦然。
云不意思索间,忽然听见冷天道问:“前辈,你方才说在仙冢杀不了林葳是何意思?难道只有在仙冢以外的地方才能杀他?”
天狗道:“你们应该已经发现了,仙冢里万道封锁,所有法术都不能动用。这是仙人全数陨落后,仙道寂灭的后果,唯独一人例外,那个人,就是被上天眷顾的林葳。你们在此地与他交手,不过是自寻死路,就连我,也无法伤他分毫。”
“原来如此。”云不意轻描淡写一挥手:“没事,我们在外面杀他也是一样的。而且这也不妨碍我们今日来此的目的。”
说着,云不意的眼神扫向阵眼——月亮悬挂的那棵松树。
树下有一口晶莹剔透的冰棺,透过冰面,依稀可见内中躺着一道娉婷身影。
发现他视线的落点,天狗恍然大悟:“你们是想带走那小子濒死的心上人?我需提醒你们,那姑娘虽然脾性狂戾,到底无辜,万不可枉造杀孽。”
“前辈多虑了。”冷天道微笑,“我们只想引林葳现身,不会伤害宁姑娘。”
天狗叹息:“也罢,依宁姑娘从前的心性,绝不会允许林小子为了救她而做出如此多伤天害理之事,你们带她走吧。但有一件事,我要先提醒你们。”
云不意点头:“请说。”
“大凡功德加身,天运护体之人,若被人所害,害他之人便会受大道之罚,承天雷亟顶。”天狗意味深长地看着云不意,“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听到这话,玉蘅落抖了抖耳朵,同样看向云不意和冷天道。
意料之中的,他们反应平平。
而在他们近乎无动于衷的反应中,玉蘅落看出了沉重而决然的信念。
万年之前的林家先祖们踏上那条明知惨烈的道路时,应该便是这种信念。
“带上宁姑娘,我们该离开了。”冷天道回头对云不意道,“阻止林葳也是宁姑娘的心愿,她兴许会很乐意成为我们钓出他的饵。”
云不意应了一声,身体蒙上微光,他甩出一片叶子,叶梗与叶尖两头翘起,像一架小船,托着冰棺来到他们身前。
天狗看见这一幕,却忽然瞪大双眼。
好像在它尚不知年月的时节,也曾有一道身影落叶成船,载着他与他的好友游于明月下,静湖中。
那时他总爱举一只木头做的酒杯,嘴里念叨着它听不懂的话。
“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耳畔似乎又回响起那道阔别已久的声音,坦荡潇洒,轻快自在。
而在天狗痴怔间,云不意、冷天道和玉蘅落已经快要离开阵法。
但走到出口前,云不意顿了一下,回身面向天狗,天狗这时也才看清楚他的模样。
那是一株巴掌大小的树,翡翠叶,琉璃枝,冰雪神魂,天地为心。
云不意说:“前辈,方才有句话您说得不对——林家先祖并非不得善终。”
“神话时代昌盛的人族,以及今日的人间,就是他们的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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