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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云不意还在床上赖着,忽然听到院子里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似是两个年轻的男声在互相叫板,虽然音量不高,存在感却很强。
云不意不耐烦地拿被子堵住耳朵,可那高一阵低一阵的对话依旧顽强地钻进他的耳里。
“他并非有意,你为何下如此重的手?”
“不是有意?不是有意四双鞋放在门口他专挑着我的毁?我这可是新鞋!你看看被弄成什么样了!”
“你毁了一双鞋,让他用性命赔?不愧是商贾之后,你算盘打得真精啊!放印子钱的见了你都要跪下磕头喊一声祖宗!”
“我说你没完了是吧?那我也不是故意下这么重的手,都带他来求医了,你还这么不依不饶的,有意思吗?”
“若是他救不回来,咱们这兄弟便算是做到头了!”
“你……至于吗?!”
“……”
云不意终于受不了了,被子一甩赤脚下床,抽走架子上的长衣往肩头一披,擡脚踹门而出。
“大早上的吵什么吵?有事儿不能回家里说,非得在这儿扰民是吧?”
云不意一声咆哮,在院子里绕梁三尺余音不绝,将正在争吵的二人都镇住了。
他自己也被耳朵里的回音震得不行,定睛看向院子中央,就见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一站一蹲,旁边还趴着只气喘吁吁的狗。
蹲着的那位着白衣,眉清目俊,气度朗朗,既有温文尔雅的书卷气,也有习武之人的英姿勃发,低眉擡眼间更是透着一股子矜贵冷淡,哪怕腿上趴着一只狗,都格外赏心悦目。
他的神色略显淡漠,即便与人吵架也吵得面不红心不跳,落在旁人眼中,天然就占三分理。
站着的那位也穿白,身姿挺拔,英气昭昭,典型的少年侠客模样,脾气相对而言有些暴躁。
他垂眸看着抱狗的小伙伴,烦躁皱眉,虽然越吵越凶,却半点甩下他们离开的意思也没有。
至于那条狗,浑身雪白,身量匀称,一双湛蓝的眸子清澈温顺,看上去脾气好极了。然而此时它气短胸闷,虚弱脱力,似乎眼看着就快不行了。
云不意的目光再往旁边移动,落到侠客身旁那双翻倒的靴子上。
鞋是好鞋,用料做工都十分考究,可惜被撕扯出了好几道缺口,鞋底还有几个深深的牙印,毁得相当彻底。
鞋、人、狗。
云不意在心内将这些要素相连,再联系上方才听见的对话,啪,破案了。
这只大白狗咬坏了少侠的鞋,被少侠打伤,地上那位狗主人发现后大发雷霆,带着狗来求医的同时,就此事与少侠发生口角。
很简单的一件事,等他把狗治好,狗主人给少侠赔一双新鞋,这一事端就算了了。
云不意叹了口气,按了按额角突突跳动的青筋,板着脸问:“狗,救不救?”
两人一狗都被他刚才一声狮子吼吼懵了,听到他再次开口才回神。
蹲地上的人打横抱狗站起身,认真又焦急地点头,吐出一个铿锵有力的字:“救。”
少年侠客搓搓脸,无奈地摆手:“救,诊费我出。”
云不意扯了扯衣领:“进屋吧。”
客厅里,云不意一边检查大白狗的伤势,一边听少年侠客说自己是如何打伤了它,又用了几成力。
这狗原是他同伴捡来,从小养大的,叫云团,平日里调皮捣蛋,除了它主人谁都敢闹,却也多是撒娇,很少做出格的事。
可最近这一个月它不知怎么了,特别爱折腾少侠的鞋,换一双就给他咬坏一双,这一月下来,他光是买鞋就花了十多两银子,把他心疼坏了。
云团从前也折腾少侠,却没有这段日子那么频繁,次数多了少侠也烦,加上前夜喝了酒,早上起床宿醉未醒之时发现自己的新鞋又被它咬得破破烂烂,一时怒火攻心,擡脚就踹上了它的腰腹。
其实少侠刚出脚就后悔了,但只能略收力道,无法完全收脚。
云团被他踹得倒飞撞在墙上,正巧被他同伴瞧见,一瞬间天雷勾动地火,两人差点当场打起来。
若不是云团情况紧急需要赶紧救治,二人不可能在这儿“温柔”地吵嘴,早就抽刀拔剑打在一处了。
“云团咬坏你的鞋,哪次我没照原价赔你?”云团主人冷着脸,看都不看少侠,“它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常少侠,亏你下得去手!”
“我……”少侠张口结舌,看着云团虚弱的模样,瞬间心虚气短,声音低了几度,“我是一时没收住脾气,并非真心要伤它。”
“呵。”
云团主人别过头冷笑。
少侠自知理亏,默默转移视线,小心翼翼地问云不意:“那什么……大夫,它……状况如何?”
云不意摸了摸云团腹部的淤青,云团身体一颤,发出细碎的呜咽声,可怜巴巴地低下头。
他皱眉道:“你那一脚用力不小,踢伤了它的脏腑,有些麻烦。”
云团主人微微瞪大眼,少侠急得抓住云不意的袖子:“那还有救吗?大夫你发发慈悲,一定要治好它!出多少钱我都愿意!”
“佛陀才会发慈悲,医者只会治病救人。”云不意拂落他的手。
“可……”
少侠还要再说,却见云不意淡淡看向他,眼神中带着镇定人心的平静,他怔了怔,霎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别急。”云不意回身取来药箱,“我只说有点麻烦,没说治不了。”
话音刚落,两人顿时眼睛一亮,露出了近乎绝处逢生的惊喜的表情。
云不意让他们将云团平放在地上,露出雪白肚皮上那块足有巴掌大的淤青,然后取出针包,将银针在火上烤过,找准位置刺下。
云团呜咽出声,下意识就要挣扎扭动。云不意使了个眼色,少侠与云团主人便将它按得动弹不得。
银针入体,云不意覆手于尾端,运起内劲注入云团体内,将那团血块一点一点地打散、化开。
银针并非用以治疗,而是做止痛用。可即便如此,云团依旧痛得哀鸣不止。
半晌,淤血终于散尽,云团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云不意也满头大汗。
但他神色丝毫不变,擡手擦了擦额前的冷汗,便转身到放置草药的立柜前翻找自己需要的草药,攒成一服,生火添水开始熬制。
“血块会压迫它的脏腑,散尽后便无此后患。”云不意一边给药炉扇风,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但它体内原本的伤势需要慢慢调养,狗不比人,许多药不能用,药量也必须仔细斟酌,这就是我所说的——麻烦。”
少侠凑过来接了扇子,学着他的频率和力道慢慢地扇:“那要多久能好?”
“少说也要一年半载。”云不意起身走向旁边的书案,“我将药方写与你们,你们隔一日喂它吃一服,药量必须严格按照我的药方来。若你们拿捏不准,可以来寻我,我替你们将药煎好,再带回去喂它便是。”
听到这话,云团主人正襟敛衽,优雅倾身,向他恭敬一行礼:“多谢大夫。”
少侠也跟着拱手:“多谢多谢!”
“风不要停。”
“哦哦!”
云团主人重新蹲回它身旁,小心翼翼顺着它背上汗湿的长毛,心疼之余,也不禁松了口气。
少侠安静不了一会儿,又问:“大夫,你打算收我们多少诊金?一百两够吗?”
这败家子价格一开,饶是云不意少年老成、心性沉稳,也没忍住白了他一眼。
“举手之劳而已,我不要诊金。”云不意方才使多了内劲,本就不富裕的内力十去其九,现在虚脱得手脚发软,提笔写字勉强,磨墨却是万万不能,“你们若是要谢我,就帮我研墨吧。”
“好!”少侠不假思索地答应,正要起身,却想到他说的“风不要停”,又悻悻地坐回原位,“呃……我这还要扇风,要不您稍等片刻?”
他刚说完,就见云团主人利利落落地上前,在砚台中添水,拿起墨碇,一板一眼地研磨起来。
少侠:“……?”
是他没睡醒,还是今天太阳打北边出来了?他这位帮人拿个东西都算神仙垂首的小伙伴,此刻居然在为人研墨?
要不是扇风不能停,少侠能用手把眼睛搓出火星子。
“对了。”等墨研好的空隙,云不意转着手腕,突然想起一个细节,“阁下方才说,云团别人的鞋都不碰,专盯着你的咬?”
“是啊!”提起这事,少侠就满肚子的郁闷和不解,“云团明明不讨厌我,我也没得罪过它,也不知它为何单可着我的鞋祸祸。”
“狗的嗅觉比人灵敏,或许它不是因为调皮而咬坏你的鞋,而是另有原因。”云不意淡淡说着,伸手捂了捂案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上一杯,“那些损毁的鞋你可还留着?没有的话,拿来我帮你看看。”
“有几双没来得及丢,还在家中扔着,我一会儿便让人取来。哦,外面院子里就有一双。”
少侠说完,表情莫名变得微妙又愧疚:“若是有人对我的鞋动了手脚,被云团嗅出来了,它才故意咬坏不让我穿,那我可就太混蛋了。”
云不意吹开茶水上的茶叶末轻啜一口,不做评判。
云团主人则是磨着墨,也不忘冲他发出一声冷笑。
少侠尴尬地挠挠头,赶紧蹩脚地转移话题:“那什么……哦对了,我们还未跟大夫正式认识呢。我叫常谙,这位是我的结拜兄弟云长生,我们……”
“噗!——”
话音未落,云不意一口茶水喷了个天女散花。
他一脸懵圈:“你再说一遍你们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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