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之辨的辩证诗学》
——论《真同假嘅道路》中的语言异质性与存在之思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粤语诗歌以其独特的语言质地和文化立场,构成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异质性存在。树科的《真同假嘅道路》以粤语特有的词汇、语法和节奏,构建了一个关于真与假、道与路的哲学迷宫。这首诗表面上探讨的是真假的辩证关系,实则通过粤语这一"方言"对"普通话"主流话语的疏离,完成了对当代生存境遇的深刻隐喻。本文将从语言异质性、本体论追问、文化政治隐喻三个维度,结合中西诗学传统,解析这首短诗所蕴含的丰富诗学内涵。
一、语言异质性作为诗学抵抗
《真同假嘅道路》最显着的特征是其语言选择带来的陌生化效果。诗中"嘅"、"我哋"、"冚唪唥"、"噈"等粤语词汇的密集使用,对非粤语读者构成了理解上的障碍,却也恰恰形成了布罗茨基所说的"语言的异域性"。这种异域性不是简单的方言展示,而是具有深刻诗学意义的语言策略。巴赫金在论及语言杂多性时指出,方言的运用能够"打破标准语的独白式封闭",树科的粤语书写正是对普通话诗歌霸权的一种解构。
诗中"道嘅真"与"路嘅假"的对立,通过粤语特有的"嘅"字结构获得了一种语法上的对称美。"嘅"作为粤语中最常用的结构助词,在此既承担了语法功能,又成为某种文化身份的标记。德里达在《论文字学》中强调,语言差异背后是思维方式的差异。粤语"佢谂啫"(他想想而已)这样的表达,在普通话中难以找到完全对应的简洁表述,这种不可译性恰恰彰显了粤语思维的特异性。
更值得注意的是诗中语气词的使用艺术。"咪噈喺"、"哈"等语气助词的穿插,使诗歌获得了口语的鲜活韵律。这与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中追求的"音乐性"异曲同工,但树科通过方言实现了更为本真的语音在场。粤语的九声系统为诗歌带来了普通话四声无法企及的音调变化,"道啊"一词的拖音处理,通过声音的延长完成了情感强度的递增。
从文学传统看,这首诗延续了从《诗经》国风到唐代刘禹锡《竹枝词》的方言诗歌传统,但赋予了其现代性内涵。当代诗人如廖伟棠的粤语诗歌创作,已经为这种方言写作开辟了道路,而树科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将方言的运用与哲学思考紧密结合,使语言形式本身成为思想表达的一部分。
二、道与路:存在论的诗意叩问
诗歌标题中的"道"与"路"构成了一对核心意象,二者的辩证关系构成了全诗的哲学骨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道"具有形而上的本体意味,而"路"则更多指具体的途径。老子《道德经》开篇即言"道可道,非常道",暗示了"道"的不可言说性;而树科的诗句"道嘅真,有我哋/同埋我哋嘅冚唪唥嘅"(道的真,有我们/和我们所有的)则赋予了"道"一种群体性的存在维度。
"路嘅假,佢谂啫/咪噈喺揾我哋上道"(路的假,他想而已/不就是找我们上道)这几句揭示了"路"的虚幻本质。这里的"路"可以被理解为社会规训的种种路径,是被他人("佢")构想出来的诱导性存在。海德格尔在《林中路》中区分了"路"(Weg)与"道"(Pfad),认为前者是被规划的技术性存在,后者才是本真的存在之途。树科的"路嘅假"恰与这种区分形成呼应。
诗歌第三节的"我哋嘟喺道嘅心度/道嘟喺我哋嘅心度"(我们都在道的心里/道也在我们的心里)展现了主体与本体之间的互渗关系。这令人想起陆九渊"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心学主张,但树科通过粤语"嘟喺"(都在)的口语化表达,将这一哲学命题日常化了。而"路呢?路几大/路嘟系有狭隘嘅"(路呢?路多大/路都是有狭隘的)则以反问和自答的形式,揭示了所有人为路径的局限性。
诗歌对"真"与"假"的处理尤其精妙。"真嘅,假嘅/噈睇佢着唔着装嘅"(真的,假的/就看他穿不穿衣服的)这两句将本体论讨论转化为一个关于遮蔽与显现的隐喻。最后两句"道啊,真到一丝唔挂哈/我哋噈系皇帝嘅新衣"(道啊,真到一丝不挂哈/我们就是皇帝的新衣)则巧妙化用安徒生童话,将"道"的赤裸真相与人类自欺的状态并置,产生了强烈的反讽效果。
三、文化政治的隐喻系统
《真同假嘅道路》的表层哲学探讨之下,潜藏着丰富的文化政治隐喻。粤语作为一种在普通话霸权下日益边缘化的语言,其书写本身就成为了一种文化抵抗。霍米·巴巴在讨论少数族裔话语时提出的"杂交性"(hybridity)概念,有助于我们理解这首诗的文化立场。诗中粤语与文言(如"一丝不挂")的混用,创造了一种杂糅的文本空间,既不同于标准汉语的纯粹性,也非纯粹的方言表达。
"皇帝的新衣"这一意象的运用尤为耐人寻味。在安徒生的原版故事中,正是孩童的天真眼光揭穿了集体谎言的荒谬;而在树科的诗中,"我哋"(我们)却成了那件不存在的"新衣"本身。这一反转暗示了在当代文化语境中,粤语群体可能面临的双重异化:既是被蒙蔽的群众,又是主流话语建构的虚幻符号。萨义德在论及文化抵抗时强调的"对位阅读"方法,在此可以帮助我们看到诗中隐含的权力关系批判。
从诗歌地理学角度看,"粤北韶城沙湖畔"的创作地点标识,与诗中"道"与"路"的意象形成了微妙的互文。韶关作为广东的北大门,历史上是中原文化与岭南文化交汇之处,这里的方言本身就带有文化杂交的痕迹。诗人选择在此地用粤语书写关于真假的思考,无形中强化了诗歌的文化地理维度。
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我哋"(我们)构成了一个想象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通过粤语这一"道"(语言)获得认同。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中论述的民族主义形成机制,在此可以借用来理解方言诗歌的文化政治功能。树科通过粤语诗歌创作,实际上参与构建了一个抵抗文化同质化的"语言共同体"。
结语:方言诗学的哲学可能
《真同假嘅道路》通过粤语这一特定的语言形式,实现了对普遍性哲学命题的独特言说。这首诗的成功不仅在于对方言资源的诗性开发,更在于将语言选择本身转化为思想表达的一部分。阿多诺在论及艺术真理性内容时指出,形式与内容的不可分离性是伟大艺术的标志,树科的这首诗正体现了这种不可分离性。
在全球化带来文化同质化的今天,方言诗歌的兴起代表了一种文化多样性的坚守。《真同假嘅道路》中"道"与"路"的辩证,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读作方言(道)与标准语(路)的关系隐喻。诗人暗示,真正的"道"存在于语言的多样性和差异性中,而那些看似广阔的"路",实则可能是文化单一性的狭隘陷阱。
从更广阔的视野看,树科的这首粤语诗为当代中国诗歌提供了一种重要的启示:诗歌的创新不仅在于主题和技巧的突破,更在于对语言资源本身的深度开发。当普通话诗歌陷入某种停滞时,方言的异质性可能恰恰是激活汉语诗学活力的重要源泉。《真同假嘅道路》以其短小精悍的形式证明,方言诗歌不仅可以表达地域经验,更能参与人类普遍性的哲学思考,在"真"与"假"的永恒辩难中发出独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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