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灯光从他头顶泻下,在他眼窝处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双平日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里面翻涌着林悦完全陌生的情绪,是痛楚,是挣扎,还有一种深可见骨的……哀恸。
他看着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隧道,沾满了尘埃。
“二十年前……”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极其苦涩的东西,“我娘……就是因为贷不到五百块钱……冒着大雨,走了十几里山路,去镇上的信用社,求爷爷告奶奶……还是没贷到。”
林悦的心猛地一缩。
“那时候,我爹去外地打工,年底才能拿到钱。我娘拖着病,硬是挨着……就那五百块,能让她去县医院住上院,用上对症的药……”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缓,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后来……后来就耽误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那个“耽误”后面是什么,林悦已经不敢去想。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看着他眼中那无法伪装的、时隔二十年依旧鲜淋淋的创伤。她忽然想起,婚前第一次跟他回那个偏远的山村老家,他带她去后山祭拜母亲,在那座小小的、略显荒凉的坟茔前,他沉默地站了许久,那时她只以为是寻常的思念,如今才明白,那沉默底下,埋藏着怎样惊心的雷暴。
凌峰移开目光,重新投向那张布局图,投向那个他执意要移动的“农户小额信贷”窗口。他的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却又透着一股深沉的悲悯。
“悦悦,”他第一次在今晚用了这个亲昵的称呼,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看这图纸,在我们眼里,是功能分区,是流水利润。可在我眼里……”
他抬起手,指尖虚虚地划过图纸上那些代表着不同服务的色块。
“我看到的是,也许会有个张家的媳妇,因为能及时贷到几千块钱,不用撇下刚满月的孩子跑去外地打工;也许会有个李家的老大,靠着第一笔启动资金,能把后山的果园弄起来,不必再重复他爹进城在工地摔断腿的命运……”
他的话语依旧平静,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悦的心上。她之前所有的疑虑、所有基于商业理性的考量,在这一刻,被这朴素到极致、也沉重到极致的故事击得粉碎。
她突然全都明白了。
明白了他为什么在总行一片质疑声中,力排众议,非要选择回老家这个看似“潜力不足”的地方开设分行;明白了他为什么在项目规划阶段,会为了一个区区小额信贷产品的设计细节,反复与风控部门据理力争,甚至拍桌子瞪眼;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些天像着了魔一样,一遍遍核对每一个流程,审视每一个细节,力求完美到偏执。
那不是为了漂亮的业绩报表,不是为了在职业生涯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是一个儿子,用了二十年时间,从那个贫瘠山村、从那场冰冷大雨、从那份求告无门的绝望里,一步步走出来,披荆斩棘,终于手握一丝权柄后,最固执、最沉默、也最温柔的……回归与偿还。
他想要挪动的,不仅仅是一个服务窗口的位置。
他是在试图挪动一道曾经将他家庭推向深渊的壁垒;是在试图为无数个像他当年一样无助的家庭,在最先看到希望的地方,点亮一盏灯,打开一扇门。他要把那象征着重生与机会的通道,放在最显眼、最容易触及的地方,让每一个怀着忐忑走进这里的人,第一眼就能看到,不必再经历他母亲当年那般,在绝望中四处碰壁的艰辛。
林悦怔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酸涩,视线迅速模糊,将凌峰那张强抑着痛苦与追忆的脸,氤氲成一片模糊的轮廓。
她一直以为,他们夫妻同心,携手奋斗,开创这家分行是为了事业版图的扩张,是为了实现更高的个人价值。直到此刻,她才真正触摸到丈夫内心深处那最隐秘、最柔软,也最坚韧的角落。
那里没有宏图大志,只有一个少年,跪在母亲病榻前,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却无能为力的刻骨之痛。那里藏着他所有奋斗的源动力,藏着他披上坚硬铠甲的所有理由。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走上前,伸出手,轻轻覆在他依旧紧握的拳头上。他的拳头冰冷,皮肤紧绷。她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僵硬,以及那僵硬之下,细微却无法抑制的颤抖。
凌峰没有动,也没有看她,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图纸上,锁在那个即将被挪到最醒目位置的“农户小额信贷”窗口标识上。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而这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这片尚未迎来喧嚣的金融空间,却仿佛被一种沉静而浩大的力量充盈。明日这里将人头攒动,彩带飞扬,充斥着祝贺与期许。但林悦知道,对于她和凌峰,尤其是对于凌峰而言,这家分行的真正意义,早已在今晚,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寂静深夜里,完成了它最重要、最神圣的奠基。
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商业机构,它是一个承诺,对逝者的承诺,对过往的承诺,更是对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可能因贫困而挣扎的生命的承诺。
她握紧了他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
优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