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烟雨楼时,暮色已漫过檐角的铜铃,铃舌轻晃,荡出最后一声余韵,像谁在远处叹了口气。阿禾把春芽给的茶包小心收进琴盒,指尖抚过布包上的粗纹,那纹路里还沾着竹棚里的烟火气,混着点泥土的腥甜——是午后翻地时蹭上的新土,带着潮湿的腥气,倒比茶香更勾人忆起白日的光景。
楼里的烛火次第亮起,橘黄色的光淌过回廊,把水墨屏风上的远山近水浸得发润。阿禾望着屏风,恍惚间那些亭台楼阁真要从屏上漂下来,在地板上漾起圈圈涟漪:飞檐的翘角沾着虚拟的雪,廊下的红灯笼似要垂落,连画中渔翁的蓑衣都像在滴水,仿佛伸手就能摸到那粗糙的棕麻纹理。
“这茶得用檐角的雪水沏才好。”苏燕卿解开披风,炉上的水正“咕嘟”冒泡,壶嘴吐着白汽,她拈起茶荷里的茶叶,叶片蜷缩着,带着炒过的焦香,往紫砂壶里一投,“春芽的手艺,隔年喝都带着劲。当年柳疏影在时,就爱用她炒的茶配雪水,说这才是‘冷香’。”
茶叶在壶底舒展,像刚醒的芽,苏燕卿执壶时手腕微倾,茶汤碧莹莹注入茶盏,杯沿凝着细珠,映得她鬓角的碎发都泛着润光。
阿禾坐在琴案前,眼上的白翳又淡了些,已能看清琴谱上《归雁》的注脚。那些蝇头小楷像一群排队的蚂蚁,规规矩矩伏在纸上,她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点,“铮”的一声,琴音撞在屏风上,反弹回来时带着震颤——倒像竹棚里那口铁锅烧得发烫时的嗡鸣,锅沿沾着的米糠都在热气里跳。
“燕卿姐姐,春芽说的梧桐,就是琴绝梧桐吗?”阿禾的指尖悬在琴弦上,没再落下,目光落在屏风上那抹虚拟的琴影上。
苏燕卿往茶盏里续水,茶汤荡起细浪:“正是。当年她在烟雨楼驻场,一曲《秋江夜泊》能让满堂酒客忘了举杯——有回我挤在后排看,见邻座的掌柜举着酒碗愣神,酒洒在衣襟上都没察觉,后来那片衣襟上的酒渍,倒成了他炫耀的‘听琴印’。”
她顿了顿,茶盏在案上轻轻一磕,发出清越的响:“还有柳疏影来看她演出那次,手里攥着刚画好的残荷,墨汁没干,指缝沾着青黛,听得入了神,笔锋一抖,墨汁滴在画纸上,倒添了笔水纹。后来那幅《夜泊图》被收进烟雨楼的藏画阁,那滴水纹成了最妙的地方,有画师仿了十几次,都仿不出那点随兴的活气。”
阿禾捧着茶盏的手顿住,热气模糊了她的眼,白翳后的眸子亮了亮,像落了星子:“那……有书绝、画绝吗?”
苏燕卿被她问得笑了,指尖刮了下她的鼻尖,触感软得像揉一团新摘的棉絮:“你这丫头,倒贪起学问来了。”见阿禾眼睫垂着,像怕被打趣,又软了语气,往炉里添了块银骨炭,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得鬓角的碎发都成了金棕色,“画绝便是柳疏影了。她的画,从不画繁花盛景,只画残荷、枯木、雪夜孤舟。有人说她的画透着股寒气,可懂画的人知道,那寒里藏着暖呢——就像冬夜里窗上的冰花,看着冷,其实是屋里的热气烘出来的。”
阿禾凑近了些,茶气混着炭火的香漫过来,暖得人鼻尖发痒,连呼吸都带着点甜。“她也像梧桐姐姐那样,有件宝贝吗?”
“她的宝贝是支老竹笔。”苏燕卿望着窗外的雪,睫毛上像落了霜,每根睫毛都挑着点细碎的光,“那竹子是她十六岁时从西湖边砍的,晾了整整三年才做成笔杆。笔锋更讲究,是用雁翎毛混着兔毫扎的,据说画雪时,能画出六瓣的形状——寻常画师最多画出五瓣,她偏能在笔尖藏些巧劲,让最后一瓣若隐若现,像被风吹得要化了似的。”
柳疏影小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她住在江南的老宅里,院里种着棵百年银杏,树干粗得要两个丫鬟合抱,枝桠铺展得像把巨伞,春天筛下碎金似的阳光,秋天落满地黄叶,踩上去“沙沙”响,能盖过街坊的谈笑声。祖父是画工笔花鸟的,案上总摆着碗清水,一支狼毫在水里润着,笔尖蘸了藤黄,能把银杏叶的脉络画得比真的还清楚——连叶肉上细如发丝的绒毛,都能用淡墨勾出虚实。
她总趴在祖父膝头,下巴搁在砚台边,鼻尖快蹭到画纸,看祖父执笔的手。砚台里的墨香混着祖父袖口的檀香,成了她童年最清的气味。有回她攥着支小狼毫,在祖父的废纸上画银杏叶,画得歪歪扭扭,边缘像被狗咬过,却非要蘸满藤黄涂颜色,涂到指尖都发颤:“你看这叶子,落在地上能当金元宝呢。”
祖父笑着揉她的头发,掌心带着砚台的凉意:“我们疏影画的是‘金叶子’。”他把她的小手握在掌心,教她勾叶脉,“你看这主筋要挺,像人挑担子的脊梁;侧脉要柔,像姑娘家的裙裾——画活物,得让它自己会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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