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樯下意识地抬头想说声谢谢,却在看清来人时,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般僵在了原地。
是路明非。
他不知道何时悄然来到了这里,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和而疏离的社交表情。水晶吊灯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中投下细碎的光点,却让人看不透底下的真实情绪。
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还需要点什么吗,苏小姐?”
苏晓樯僵硬地看着那只戴着价值不菲腕表的手为她斟酒,目光缓缓上移,对上路明非那双沉静温和的眼睛。这一刻的感觉无比诡异——眼前这个人,每一个细节都在表现“成功人士”、“天之骄子”,与她记忆里那个缩在教室后排、对着空可乐罐唉声叹气的衰仔判若云泥。
他是路明非,却又绝不是她所熟知的那个路明非。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包裹着他,但那偶尔流转的眼神深处,似乎又藏着一点点极其微弱的、让她感到熟悉的影子,像是被精心打磨掩盖后残留的一丝原石痕迹。这种矛盾让她心脏发紧,浑身不自在。
曾几何时,她才是那个高高在上、被众人簇拥的“小天女”,而路明非是那个需要仰视她、甚至被她随手施舍一瓶可乐的存在。可现在,位置彻底颠倒了。她不得不仰视着他周身耀眼的光环,听着周围人对他毫不吝啬的赞美,而他表现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生来就该站在这个位置。
荒诞,太荒诞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混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努力端起标准的、属于这个场合的社交礼仪,微微颔首,声音尽量平稳:“谢谢,路…先生。”称呼出口的瞬间,她感到一阵别扭。
路明非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紧绷,他反而先放松了下来。虽然依旧保持着无可挑剔的绅士风度,但那种公式化的疏离感稍稍褪去了一些,嘴角噙起一丝更真实的、略带调侃的笑意:“放松点,苏小姐。好歹我们也是校友,不用这么拘谨。”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语气随意:“说起来,仕兰中学……好久没想起了。那片梧桐道秋天落叶的时候,还是挺漂亮的,是吧?”
提到共同的高中,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场景里,反倒成了唯一真实可靠的锚点。苏晓樯的思绪被拉回到那些熟悉的场景:吵闹的课间、总是扫不完的梧桐叶……
她顺着话题聊了下去,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熟悉感。然而,随着谈话的深入,从路明非口中说出的“事实”却不断冲击着她的认知。
他确实是她的学长——在她的脑海里,这个原本绝无可能的设定,竟然伴随着他的话语,生生挤入了一些模糊的“记忆”:好像……开学典礼上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的,除了楚子航,旁边确实还有一个略显模糊的清瘦身影?好像……他是比她们高一届?
“那时候我可没楚子航那么出名,”路明非轻笑了一下,语气坦然,带着一种回顾往事的平和,“他打球帅嘛,迷妹自然多。比起他,我就比较普通了。”
更让苏晓樯头皮发麻的是,当她试图回忆“普通好学生”路明非时,脑子里竟然又冒出一个更加惊悚的片段——某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她好像……曾经偷偷注视过那个在图书馆窗边安静看书的清瘦学长侧脸,心里还划过一丝微妙的悸动?!
苏晓樯:“???”
这不对吧?!这绝对不对啊!她喜欢的明明是楚子航那种类型的才对!怎么会……
苏晓樯看着眼前这个谈吐得体、光芒内敛的路明非,听着他温和地讲述着仕兰中学的往事,那些被强行植入的、模糊的“记忆”碎片不断涌上来,几乎要让她相信——或许路明非真的本来就是这样的,只是她过去从未真正了解过他?或许他一直是那个低调而优秀的学长,只是被楚子航太过耀眼的光辉所掩盖?
这个念头极具诱惑力,几乎要说服她接受这个崭新而完美的“现实”。
但就在她即将沉溺于这种被修饰过的回忆时,脑海里猛地扎进一根尖锐的刺——那是另一个路明非,无比清晰、无比鲜活:缺点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优点一时半会儿真想不出来,怂、衰、总是一副没出息的样子,会在课堂上睡着,会为了一点点零花钱帮别人跑腿,会偷偷摸摸想蹭别人的饮料……
可是……他不坏,不是吗?
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一段截然不同的、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对话,突兀地在她脑海中炸响,清晰得如同有人附在耳边低语:
“别瞎想啦,你以前特别绅士,会给女孩子拉门,微笑着听人家跟你说话,从来都不嬉皮笑脸,你知道谁喜欢你,但你岂止不会占便宜,你甚至都不会让人难堪,你也知道谁伤心难过了,就会悄悄地帮人家。你特别好特别好,可人家来我们学校欺负人的时候你又会忽然拿起球砸过去,凶神恶煞的,连喜欢你的女孩都怕。”
“原来我是这样的人啊。”
……
“总做好人很累的哦。”
“可是做了坏人不能原谅自己。”
苏晓樯猛地清醒过来,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她看着眼前这个完美得无可挑剔的“路先生”,眼神逐渐变得复杂而坚定。
不,不对。
路明非或许会变得成功,变得耀眼,但他骨子里不该是这种游刃有余、疏离完美的绅士。他应该是那个……即使拥有了力量,也会说着“我有力气的时候,我就帮人家”的笨蛋;是那个做了好人会开心,做了坏人不能原谅自己的傻瓜。
眼前的这个人,再完美,再成功,也像是被抽走了最核心灵魂的空壳。
她深吸一口气,刚刚因为仰视而产生的局促和自惭形秽瞬间消散了。她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清亮而直接,甚至带上了一点她作为“小天女”特有的、审视般的锐利,看向路明非。
路明非并没有因为苏晓樯眼神的变化而流露出丝毫讶异或不满。他只是轻轻拿起手边的酒杯,优雅地抿了一口杯中琥珀色的酒液,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却仿佛穿透了她,落在某个更遥远的地方。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淡淡的怅惘。
“这样啊……”他低声自语,像是终于找到了某个关键问题的答案,“原来是不够像笨蛋吗?”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记重锤砸在苏晓樯心上!他……他竟然能直接听到她内心的想法?!
这个认知非但没有让她感到被冒犯,反而像是一道最终的光,彻底照亮了这个世界的虚妄。所有的完美、所有的光环、所有合乎逻辑的“记忆修正”,在这一刻都显得无比苍白可笑。一个能直接读心的路明非?这根本就不是她所认知的现实!
然而,下一秒,路明非脸上的那种洞悉和淡然慢慢褪去,转而浮现出一种真实的、毫不作伪的哀伤。那哀伤并不浓烈,却丝丝缕缕地渗入他完美的眉眼间,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极易引人怜惜的脆弱感。
他微微垂下眼睫,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这样的我……你不喜欢吗?”
这一刻,他身上那种混合着强大气场与易碎感的矛盾魅力达到了顶峰。毋庸置疑,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在此,目睹这位天之骄子流露出如此神情,恐怕早已心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想要上前拥抱他、安慰他,甚至可能还会带着些许旖旎的心思,想象着那身昂贵西装下是否藏着同样完美的身材。
苏晓樯不得不承认,在那一瞬间,她的心跳确实漏跳了一拍。眼前这个流露出脆弱哀伤的路明非,配合着周围梦幻般的场景和他周身耀眼的光环,具有一种近乎致命的吸引力。她的目光甚至不自觉地落在他手中的酒杯上,那澄澈的液体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似乎只要接过它,饮下它,这个完美的、强大的、却又为她而伤神的男人就会属于她,这场奢华的美梦就能延续下去。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点不切实际的动心压了下去。幻梦再美,终究是假的。她苏晓樯或许有时骄纵,但还不至于沉溺在一个虚构的泡影里。
她抬起下巴,恢复了那份“小天女”特有的、带着点蛮横的骄傲,尽管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比起这样的你……”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还是那个没人看着就可能渴死、需要本天女大发慈悲赏瓶可乐的衰仔更顺眼一点!”
路明非眼中的哀伤慢慢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仿佛带着些许玩味和探究的神情。他轻轻摇头,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残忍的真实:“即使我们其实没什么纠葛,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充其量……不过是最普通的同学关系?”
这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了一下。但苏晓樯的脾气彻底被激上来了,她最讨厌这种划清界限、论资排辈的调调。
“同学怎么了?”她眉毛一扬,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任性,“我苏晓樯帮人,从来只凭本小姐一时心善,高兴!什么时候还需要看对方是什么身份、配不配了?我想给谁可乐就给谁,需要理由吗?”这番蛮不讲理又理直气壮的话脱口而出,她只觉得畅快。
路明非看着她,忽然笑了。不是之前那种温和疏离的社交笑容,也不是带着哀伤的脆弱,而是一种……更加真实,甚至带着点赞赏和释然的笑容。
他轻轻为她鼓了鼓掌,目光落在她礼服裙摆上一枚造型别致的胸针上,由衷地赞了一句:“说得真好。还有……你的胸针,很配你。”
他的语气自然极了,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然而,就在苏晓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和态度转变而微微愣神的刹那——路明非毫无预兆地忽然倾身向前!一个轻柔而短暂的吻,猝不及防地落在了她的唇上。触感微凉,带着一丝淡淡的酒香,一触即分。
苏晓樯彻底傻了,眼睛瞪得滚圆,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处理这超出所有预期的发展!他……他怎么能?!
可根本没等她反应过来,甚至没等她感受到任何情绪,周围的景象——璀璨的灯光、悠扬的音乐、奢华的大厅、面前这个完美无缺的路明非——就像被打碎的镜子一样,瞬间支离破碎,化作无数飞旋的光点消失不见!
苏晓樯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心脏狂跳,呼吸急促,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窗外天光微亮,熟悉的卧室陈设映入眼帘,柔软的被褥还带着她的体温。哪里有什么酒会?什么路先生?原来只是一场荒诞漫长却又真实得让人心悸的梦。
她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微凉柔软的触感和淡淡的酒香仿佛还残留着。梦里路明非猝不及防的倾身一吻,以及整个世界随之破碎崩塌的眩晕感,让她久久无法回神。“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她低声嘟囔着,脸颊发烫,试图将那些离奇画面甩出脑海。
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她打算用冷水洗脸清醒一下。经过梳妆台时无意中瞥见镜中的自己——头发凌乱,睡眼惺忪,然而就在目光即将移开的刹那,她猛地顿住了。镜中那双熟悉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流光。
她凑近镜子仔细端详,黑色的瞳仁看上去与平日并无二致。“眼花了么?”她皱着眉拧开水龙头,让冰凉的水流冲刷脸颊,将疑虑和悸动一同压下去。她没有注意到,在水流声中断的瞬间,镜中那双被水打湿的微闭眼眸里,那抹极淡的金色又一次无声流转,如同深藏在血脉深处的烙印悄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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