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三更天,今夜的京城云雾厚重,遮蔽了月光。阳春三月,气温却依旧寒冷。
太尉府的书房内没有点灯,只有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一片斑驳冰冷的银霜。
柳荀没有坐,独自静立于书案前,握着一块通体温润的羊脂玉镇纸,用一块柔软的丝绸一遍又一遍不急不缓地擦拭着。下意识的动作显得有些机械,仿佛想将那块本就无瑕的美玉擦拭得更光洁、更纯粹,也像是在用这种重复可控的动作,来平息内心早已翻江倒海的狂澜。
皇帝的安抚,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这个问题如一根毒刺,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
“爱卿回去好生歇息。”
“南征之事非你一人之过。”
“明日早朝朕自有公断。”
那一句句看似温和的话语,此刻回想起来,却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让他不寒而栗。
从皇帝的角度来看,杀了自己是最好的选择。不仅能将二十万大军覆灭的滔天罪责尽数推到他这个“国之奸贼”的头上,平息天下人的怒火;更能让那个远在南境的逆子彻底失去“清君侧”的大义名分,从“王师”变成“叛军”。一石二鸟,干净利落,充满了帝王式的冷酷无情。
可……
柳荀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缓缓抬头,那双隐藏在阴影中的浑浊老眼,第一次闪过站在与皇帝同等高度俯瞰整个棋局时的困惑与审视。
他太了解苏御了。这位君王隐忍多疑,却也极度自负。他柳荀一死,整个北玄真的就不会乱吗?他那些安插在江南道、北境边疆的门生故吏,在听到自己的死讯后真的会坐以待毙吗?届时苏寒北上,叛乱四起,内忧外患,他苏御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稳住这盘早已分崩离析的棋局?
除非……他手里还握着一张自己从未见过、却足以一锤定音的底牌。
想到这里,柳荀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他不再有丝毫犹豫,将手中的镇纸轻轻放回书案,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然后,他对着书房的阴影处,用沙哑又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开口了。
“来人。”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阴影中滑出,单膝跪地:“老爷。”
“传令下去,”柳荀的声音冰冷刺骨,“第一,将府中所有能动用的金银、地契、古玩全部分散,连夜转移到城外几处备好的庄子里去。记住,不要动用我们自己的人。”
“是。”
“第二,”柳荀的眼中闪过一丝困兽犹斗的狠厉,“去查清楚,明日太极殿当值的,是禁军三大营中的哪两支?我要在天亮之前,知道那两位统领的所有动向。”
黎明前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太州城外三十里,官道如一条在黑暗中挣扎的灰白巨蟒,蜿蜒伸向远方那座只剩一个模糊轮廓的巨大城池。
八百余骑借着失去光彩的残月,在这条巨蟒的脊背上疯狂疾驰。马蹄声被厚厚的裹蹄布压制到最低,除了急促的“嗒嗒”声和甲叶碰撞的金属摩擦声,再无他音。
都头吴中被数十名“亲兵”簇拥在队伍中央。他一身戎装,脸上涂抹着几道伪装的干涸血迹,左耳处撕心裂肺的剧痛早已麻木,只剩下冰冷的血痂被夜风吹得发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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